今岁多雨,临近立秋,本该是赶收中稻的时节,偏偏荆楚二府境内,汉、江、清、沮四水同时涨水。洪水来势凶猛,不过数日,便已漂溺万户,死伤无数。
早在夏末,汉水长江便隐有决堤之势,荆楚二府内的郡守长官却迟迟不曾上报天听,更对暴雨视若罔闻。
待到堤坝决口洪水入城之时,他们才在慌忙逃命间,差了一队人马递送羽檄进京。
宣宗被气得三晕三醒,最后是硬生生含着小半片千年人参,才将将吊住了一口气。
情势危急间,成旻当即便向陛下请命,自左右翊卫中选了两千好手,前往楚州府修缮堤坝。岑青云则领一千豹骑卫并一千熊渠卫,前往灾患最重的荆州府赈灾。
事发突然,岑青云匆匆回府,对着郑行易道:“去收整行李,再速速骑快马至京郊大营,持孤的虎符领五百亲卫,两个时辰后,孤在安化门外点兵。”
她步子迈得极快,行动间绯色衣袍翻飞,便如天边血红晚霞。
岑青云回了风林轩,披上战甲,拎起长枪,正欲出门时,崔池却唤住她:“殿下可是要去赈灾?”
她急着赶赴荆州,竟忘了,自己尚未来得及同崔池提起荆楚洪涝。
但此时她已顾不上这许多,只道:“府中之事,你且同翟令月商量着办。孤此行耽搁不得,若有什么话,待孤回来再说。”
崔池却拉住她的袍袖:“殿下,带我一道去吧。”
岑青云略有些不耐地推开他的手:“崔子渝,你可知孤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崔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成日只会窝在屋里读书作画,这样娇弱的小郎君,脆得跟琉璃盏似的,如何能经得起风霜奔袭之苦?
崔池却目光坚定地对岑青云道:“殿下,我会骑马,也会杀人,我绝不拖累殿下。殿下若不许我同行,除非今日殿下亲手掐死我。”
他第一次这般强硬地同岑青云对峙。
岑青云盯着他半晌,许是为了哄他,放软了几分语气道:“我此行危险,崔池,乖乖留在王府。”
崔池摇了摇头:“不,殿下。正因此行凶险,我才要与殿下并肩而行。”
岑青云盯着他半晌,鬼迷心窍般点了头,对他道:“既如此,便去换了战甲,同孤一道吧。”
岑青云领着卫府的两千精锐直奔荆州城南的随州府借粮,另拨的五百亲卫则由郑行易领着,先至荆州府抢险救民。
三日后,岑青云握着缰绳,立马于随州城外。
城外官道上已挤满了逃亡至此的流民,大多是些老弱妇孺,她看了一眼随州府紧闭的城门,对着一旁的骁骑左卫褚仲明道:“派一队斥候去叩门,只说是荆州府的人,莫要提及孤的名号。”
斥候领命,直奔随州府而去。
崔池亦跨马立于岑青云身侧,这三日来,他随岑青云昼夜不休地连日奔驰,餐风饮露,却始终无一字抱怨之语,倒叫岑青云更加高看了他几分。
崔池身着白袍银铠,对岑青云道:“我见此处流民的模样,只怕在此盘桓不止一日了,随州郡守始终不愿开城门,莫非是城中竟无粮可施了?”
岑青云面色凝重道:“随州富庶,既未受洪涝之苦,断不至于到无粮可施的境地。孤只怕,是有人故意不肯开门。”
他们一路南下至此,每过一郡,便可见成百上千的流民。
如今随州城外,已是草木不生,饿殍遍野。
岑青云等了约有两炷香的功夫,先前被派去叩门的斥候原封不动地回来,只道城墙上守城将士不许他们进城。
岑青云问道:“你可有说是奉了荆州府命来叩门的?”
为首斥候道:“末将如是说了,随州将士却道,蔡郡守有令,不论来者是谁,通通不许进城。”
随州城墙高濠深,岑青云默然片刻,一勒缰绳道:“走,破门。”
随州城内郡守府,蔡弋正搂着美姬,宴饮达旦,宾客尽欢。
他遍邀随州城中粮商,正商讨着将随州城内所有粮食运至荆州,照着荆州如今境况,一石粳米便可卖出天价。
值守城门的参军来报,有人持令要见蔡郡守,此刻正在东门前,等着开门。
蔡弋扔过去一只酒樽:“管他什么令,不开!给我轰走!”
参军面露难色:“可那人持令……”
蔡弋冷哼道:“什么令?如今随州郡内,唯有我的话才叫令!”
下一秒,羽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将蔡弋的发冠钉在他身后的屏风上。
郡守府堂前,崔池正抽出第二支箭,弓弦满如圆月,箭尖所指之处,正是蔡弋喉间。
岑青云自他身侧缓步而出,佩剑出鞘,寒光满屋。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孤奉天子诏令,特来借粮。”
在她和崔池的身后,旌旗猎猎,上书着墨色淋漓的一个“岑”字。
两千卫府兵已然破开随州城门,此刻正护着数千流民入城避难。
蔡弋吓破了胆,他被崔池一箭死死钉在屏风上,如今轻易动弹不得,只能连声道:“殿下!世子殿下!不是下官不愿借粮,只是如今随州城中,确实已无余粮了!”
岑青云踏入堂内,剑尖划过地面青石板,声响森然。
岑青云道:“随州城无粮?”
蔡弋抖如筛糠:“今岁新粮尚未来得及……”
他话音未落,面前便闪过寒光,下一刻岑青云的剑自他头顶落下,将他当胸劈成了两半。
厅堂之中,血肉横飞。
众宾客惊慌失措地想要逃窜,崔池与褚仲明却一左一右关上了屋门,将剩下众人死死守在了屋内。
岑青云跨过已不成人形的蔡弋尸体,扯着袖子擦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迹,将佩剑扔在脚边。
她端起桌上的酒罍,饮了一口,而后睨着堂中众人道:“随州城无粮?”
堂下坐在首席的粮商陶氏两股战战,跪倒在阶前:“有粮,有粮……”
岑青云又问:“粮在何处?”
陶商连忙将蔡弋的计划和盘托出:“城中所剩余粮共计五千石,都在城南的粮仓处,并不曾少。还望殿下开恩,饶了我等一条贱命。”
岑青云立于正堂之上,细麟铠上鲜血淋漓,偏她又生得一副光风霁月的精致面皮,两相对比,整个人竟不似凡人,反倒像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地狱修罗。
她居高临下地环顾众人,视线每落在一人身上,堂中便扑通跪倒一人。
岑青云勾起一个笑,道:“诸位报国之心,孤已知晓。只是如今荆州城势急且危,区区五千石,怕是撑不了多久。”
陶商会意,五体投地跪倒在她面前:“我等愿将尽数家产全部奉上,只求殿下全了我等保国救民的一片赤诚。”
岑青云这才满意道:“员外大义,孤钦佩不已。来日回京,孤定然亲自替员外讨赏。”
她看向褚仲明:“愣着做什么?还不带人跟着众员外,先收钱,再运粮。”
褚仲明带着几队人马出了郡守府,府中的蔡弋家眷也纷纷携了细软奔逃,立时间,偌大一座郡守府,竟空寂无人。
岑青云穿过后堂,立于院中,一旁的崔池递来一方素帕:“殿下数日不曾阖眼,不若先歇会子罢。”
岑青云接过帕子,看了一眼崔池,他眼眶下亦是一片乌青:“不必了,待褚仲明清点完随州屯粮,孤还须赶往荆州。”
自长安南下而来,道上多是难民,却并无流寇作乱,她心下原有几分安定。
今晨她收到郑行易的军报,声称如今荆州城附近洪水虽褪,但多得是借机烧杀掳掠的贼匪,他与五百亲卫奋力拼杀,却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
岑青云抬头望了一眼无月无星的漆黑夜空,大逆不道地想,是否成氏天命真的气数将尽。
四海之外,夷狄虎视眈眈,若非潼关天险,只怕成氏王朝早已于数十年前覆灭。
四海之内,藩镇割据,外戚擅权,兼之洪涝天灾,今岁钱粮几乎是颗粒无收。
外患未除,内忧更甚。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纵有她殚精竭虑,江山倾颓,不过旦夕之间尔。
崔池见她面色沉沉,从怀里掏出半块黍饼,递到岑青云面前。
这一路上,他们为省下军粮驰援荆州,一日只食一块黍饼,只饮半瓢水。有岑青云以身作则,余下众人也纷纷效此军令,不敢违命。
崔池摊开包着黍饼的帕子,道:“这是我昨日特意为殿下留着的半块饼子,殿下日夜忧劳,少食只怕伤身。”
岑青云也并未推拒,只掰了一半,将剩下的饼子塞进崔池嘴里。
她看着崔池咬着半块饼子的样子,忽而笑道:“往日里何等珍馐,如今倒都不如这一块饼子来得实在。”
崔池小口小口地咬着黍饼,问道:“殿下从前征战,也如今日这般吗?”
西济州之战,岑青云率三万众与敌军十万兵马对峙,岑军粮草被劫,无食果腹,兵疲马劳。纵是身为主帅的岑青云,也只以观音土与草皮为食。
而令岑青云一战成名的睢阳一役,更是凶险,只凭不到万数的老弱残军,困守孤城。
左右无援,弹尽粮绝,她却仍守了近五个月。
西宁王率援军赶到时,城中岑氏军竟彼此割肉啖食,血战之后,存活者尚不足百人。城内死伤者无数,皆只剩半具枯骨。
岑青云看着手中的饼子,目光幽远:“若是从前征战,能有如今这小半块黍饼,便已算是万幸。”
她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咽下最后一口饼子,看着崔池背上挂着的箭囊,道:“你的箭术不错,马骑得也好,谁教你的?”
崔池看着她的侧脸,沾着污血与尘埃,眸子却亮得很。
他几乎快要脱口而出:“是殿下教的。”
可他双手攥拳在身侧紧握,面色不改道:“是长兄教的,我幼时病弱,长兄便教我骑马射箭,以期强身健体。”
岑青云拿过一旁的轩辕弓,这原是宣宗赐给她的。此次离京时,她令崔池在风林轩中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崔池便挑了这把弓。
她百兵兼备,从前跟着阿父出征,便是主帅身边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岑青云将弓递给崔池,道:“拉开给孤瞧瞧。”
轩辕弓以生牛筋混了剑麻作弓弦,若无超出常人的臂力,轻易是拉不开的。
崔池方才射了一箭,如今强撑着胳膊,也只能颤颤巍巍地拉满弓弦。
岑青云站在他身后,贴着他的背,胳膊抚上他的臂弯:“放松些,弓满易折,弦紧易断。”
她的手覆在崔池的手上,拇指勾着弓弦,另伸出二指捏紧箭簇。
岑青云靠在崔池耳边道:“步法与身法相连,乃射学入门第一义。初学必须严整步位,庶根本力足,而全身有主,不然则渐入于油,欲求射法之精进,断不能也。”
她呼吸时的热气扑在崔池颈侧,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岑青云却似并未觉察出他的僵硬,将箭尖对准百步之遥的檐下铜铃。
羽箭离弦,势如破竹。
“当”的一声,箭尖穿过铜铃,铜铃霎时间四分五裂,羽箭直直地没入梁柱之中,入木三寸。
岑青云收回手,后退了几步:“你如今年岁尚小,用这样的弓容易伤着胳膊,回头孤差人给你制一把轻便些的,这轩辕弓未免也太重了。”
她撑着肩膀,转了转胳膊,无意间却看到崔池手上一处血痕。
岑青云抓过崔池的手,细细瞧了一番,崔池道:“许是方才被弓弦磨伤了,并不碍事的。”
岑青云从怀中掏出崔池递给她的素帕,她方才为恐弄污了崔池的帕子,只特意收进怀里,并不曾用。
她将崔池手上的血仔细擦去,褪下自己拇指上戴着的墨玉扳指,套到崔池手上:“此乃孤之爱物,赏你了。”
崔池看着这枚熟悉的扳指,心中酸涩。
此韘乃先穆王遗物,阴刻了勾云纹饰,温润明莹,一直被岑青云戴在指间,片刻不曾离过身。
前世岑青云自刎后,这枚扳指被太子成旻扣下,留在了宫中,供奉在了凌烟阁的先穆王灵位前。
崔池低着头,学着岑青云的模样,摩挲着扳指,问道:“既是殿下爱物,我怎好让殿下忍痛割爱。”
岑青云半晌无言。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在以何种情态对待崔池,似乎从见到崔池的第一刻起,她便觉得此人与不同。
许是因为他柔顺聪慧,又许是因为他昳丽貌美。
反正种种因由堆叠在一起,便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如今对崔池的偏爱,到底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场戏,还是因为她真的动了心。
但此刻,她看着崔池净白无暇的面庞,只是笑了一声,道:“你是孤的爱妾,爱妾配爱物,岂不两厢皆宜?”
蔡弋:我裂开了(物理意义上)
岑青云对崔池真的是见色起意,她就是见着崔池好看才收的,要是换了另外一个长得丑的她才不会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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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