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林轩正屋前的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仆婢。
正屋的门大敞着,特设了屏风作隔,故而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屏风后,崔池端坐案前的身影。
他看着跪在地上,面有不忿的段含之,柔声道:“段娘子,本君罚你,你可有不服?”
段含之被霁夜和晴宵压着胳膊,云鬓斜倚,钗环散乱。
她脸上挂着个明显的五指印,左手通红,还隐隐起了几个水泡,想来应是被滚水烫过。
郑行易正预备冲进去,却被岑青云拦住:“你着什么急?且看看她们都说些什么。”
一个时辰前,段含之见着岑青云骑马出府,特地带着身边几名侍婢,气势汹汹地直奔和春堂而去。
和春堂内空无一人,她揪住一旁小厮问了方知,今早殿下特地差人,将崔氏挪去风林轩了。
殿下这些年四处征战,与她们相见的次数,纵是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如今殿下凯旋,好不容易求了恩典留在京中,她尚且未曾承宠,怎可甘心叫崔氏捷足先登了去。
段含之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赶至风林轩时,霁夜同晴宵正在收拾屋子,崔池推拒着不愿见她,她却偏要端着滚烫茶水,算作是给清河君的赔礼。
段含之坚持再三,崔池也只得从屏风后伸出手,便欲接下她这盏茶。崔池尚未捏稳茶盏边缘时,段含之忽而松了手。
茶水滚烫,崔池却似早有所料一般,掀着袖子便将茶盏泼在了段含之手上。
段含之向来最宝贝她这双纤纤玉手,平日里连指甲断了都要心疼半天。如今滚水泼在肌肤上,当即便是火辣辣的刺痛。
段含之惊嚷出声,屋外的郑行易赶不迭地进了院子,却被段含之兜头盖脸地浇了一身的热茶。
她欲进屋与崔池分辩,刚绕过屏风,便作势要赏崔池一个耳光。
崔池将她的手牢牢抓住,抡圆了胳膊抽过去一个巴掌,而后重重地将她推了出去。
“段娘子上次受罚,想来是并不曾悔改。既如此,本君便代殿下,好好教教段娘子,何为规矩体统。”
崔池重新坐回案前,执起书卷:“霁夜,晴宵,给本君狠狠地打。”
段含之被压制着,动弹不得,仍叫嚣道:“凭你是什么贱婢,竟敢打我?倘或殿下回来了,你且看他如何教训你!”
屏风后砸过来一方砚台,崔池冷哼了一声:“本君奉圣人之命,代掌中馈,你且看本君敢不敢打你便是了。”
见得院中此状,院门外的郑行易连忙道:“殿下,您若再不进去,只怕今日是不好收场了。”
他偏过朝岑青云处望去,却见她颇有性质地勾着笑道:“怕什么,孤今日倒要看看,崔池如何能教训得了含娘。”
从前含娘跋扈,岑青云并非不知。只是她心里想着,到底不过是后院娘子们拈酸吃醋,含娘既从未惹出什么收不了场的乱子来,她也没得为了些琐事发落人。
岑青云多年不在王府,府中虽有翟令月主持大局,她却向来八面玲珑,从不愿主动得罪人。纵使含娘有意冒犯,翟令月也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倒捧得含娘的脾气越发地无法无天。
如今崔池入府多日,默默无声,含娘只当这也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故而气冲冲地欲来给一顿下马威。
谁知,竟叫她踢着铁板了。
岑青云只觉得有趣:“这美人之间动起手来,倒也颇有些趣味。”
崔池在她面前向来柔婉恭顺,她原以为崔池惯是个逆来顺受的脾气,谁成想,今日倒叫她瞧见了他如此疾声厉色的模样。
她愈发觉得崔池此人,妙不堪言。
岑青云自幼便爱训马熬鹰,便是乌骓黄骠之流,也只得在她□□俯首称臣。
她如今瞧崔池,便似从前瞧烈马,摩拳擦掌,兴会淋漓。
直到含娘被霁夜赏了约有七八个巴掌,岑青云才似刚归府一般,穿着官袍进了院子,讶然道:“这般热闹,都跪在这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含娘,却并没有要扶起她的意思:“含娘,你又打着孤的旗号,做了什么混账事了?”
崔池见她进了院子,连忙起身行礼。岑青云挥了挥手,在郑行易端来的椅子上坐下,翘着腿道:“孤这院子,倒是许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含娘,你功不可没啊。”
段含之跪在地上,连声哭诉道:“殿下好偏的心!竟不问妾与这贱婢对错缘由,便这般污蔑妾,妾今日便死在殿下面前,也可全了妾的清白名声。”
岑青云皱着眉:“你要死要活的给谁看?崔氏乃圣人亲封的清河郡君,你口口声声唤其为贱婢,是掌嘴掌得还不够?”
段含之抽抽噎噎地道:“妾今日原是想着,来给清河君奉茶赔罪,谁知清河君竟用滚水泼了妾的手。殿下您瞧,妾的手都肿了!”
岑青云这才敷衍般地训斥了崔池一句:“你也是,素来是个大度的,怎么偏偏泼她的手。孤最爱听含娘弹琵琶,若是伤了手,你以后弹给孤听?”
说罢,他起身理了理袍袖,对含娘道:“行了,回头孤差医监去给你瞧瞧,保管不叫你留疤。孤尚有公务在身,你这般哭闹像个什么样子,今日便到此为止,且都散了罢。”
崔池却唤住她:“殿下且慢,妾尚有几句话要问段娘子。”
岑青云挑了挑眉,却也依言,重又坐下。
崔池立于屏风后,对着院中的段含之道:“段娘子,今日本君罚你,你可知错?”
段含之瞪着他:“你便是瞧着殿下宠爱我,才故意刻薄待我。你且等着,待我……”
一旁的岑青云闻言,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
段含之瞥了一眼岑青云的脸色,知晓世子这是生气了,便又低下头,噤声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崔池道:“段娘子此言,便是尚不知自己有何错处。”
“本君蒙天家恩德,方得此位。纵使段娘子觉得本君德不配位,也断断不该在众人面前下了本君的面子。倘若传扬出去,众人岂不是要道段娘子藐视天威不成?”
“二来,段娘子本是受过罚的人,很该从此守礼本分,以报殿下宽厚之恩。如今段娘子满腔怨怼,更是口出污秽之言,难道是对殿下尚有不忿,故意来寻本君撒气?”
崔池看了一眼岑青云,见她面上并无所动,方才继续道:“如今王府的内院,到底还是本君主事。今日本君看在殿下的份上,尚对段娘子手下留情几分,若是日后段娘子再生事端,你闹一次,本君便罚一次。”
他话音落了许久,段含之都只是跪在地上,并未吭声。
岑青云见含娘许是真的怕了,便差郑行易将她送回湘景阁。临了还不忘敲打了她几句,嘱咐她日后若无要事,便少去崔氏面前走动。
送走含娘后,风林轩终于重又宁静。
岑青云双手负在身后,对着崔池道:“清河君好大的排场,竟连孤也被你唬住了。”
崔池为岑青云宽了官袍,换上常服后,又为她奉上茶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内院事宜,我本该为殿下分忧。”
他恭敬地跪坐在岑青云面前:“经此一遭,想来段娘子心中也有分寸,定不会再惹是生非了。”
岑青云吃了半盏茶,方才道:“孤如今尚有十六卫府的军务要忙,须有些时日不在府中,原是担心着你孤身一人留在府中,会受不少委屈,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崔池问道:“殿下此行须得多久?我去替殿下收整行李罢。”
岑青云道:“短则半月,长不过月余,京郊大营一应物什都全,不必你费心收拾了。孤不在府中,你自己万事留心,有什么事只管遣人报与孤知晓。”
她原也不愿匆匆离府,只是今日早朝,宣宗重又提及复行均田制。
荒帝时期,朝野动荡,战乱频起,百姓流离失所,四海耕地约有大半荒废芜落。如今内外之乱已平,百废待兴,自当复行均田制。
宣宗此举,为使天下耕者尽有其田,本是好意。只是均田制废弃虽易,如今若要重又施行,却是难上加难。
且不提四方异姓王的封地,便是如今各道节度使,也多有屯田自立之心,私吞耕土,更是家常便饭。
因而今日朝堂之上,纷争不断。众位相公大夫争得面红耳赤,无非是在议论,复行均田,该从何处着手,又该令何人督管。
岑青云虽为武将,却因她手中掌着全境数百折冲府的兵权,也免不得被攀扯进来,议论一番。
她为免口舌是非,故而借军务之名,向宣宗告了半月的假,自顾自地钻进京郊大营,任谁来了也不见。
直到时近立秋,她才被宣宗一封圣诏召回内城。
宣宗自上次偶然中毒后,身子便一直不好,他也因此愈发地依赖丹药,不管贵妃如何劝阻,总是不肯听。
岑青云不过月余未进宫,宣宗便已消瘦了一大圈。
今日恰巧秦王成旻也在,二人端坐于紫宸殿内,听得宣宗道:“如今朝中为了均田之事,已吵了许久,也吵不出个名堂来。”
中书裴相公的意思是,均田应先从雒州复起,河南道毗邻京畿,雒州又素来以耕田众多为名。
崔阁老却持异见,雒州因荒帝时贼寇作乱,如今民众之数已不足从前十之一二。就算复行均田,有田却无民来耕,岂不白费哉。
朝中因此分立两派,各持己见,谁也不服谁。
宣宗问起秦王看法,成旻却道:“臣私以为,复行均田,自当以淮、扬二府为先。”
淮南道中的淮州扬州二府,正处运河要道,河湖众多,既有万亩良田,又不缺兴旺人丁。
只是淮扬二府皆临江南道,离越州府的东平王府不过百里,若是大张旗鼓地改革,只怕东平王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如今朝中缺钱缺粮,每年都靠着东平王封地岁供的粮草,才能养活这一大帮子文臣武将。
若是东平王因均田起了反意,倒是更加地不好办了。
成旻却对宣宗道:“陛下,如今臣母族外兄暂领淮南节度使一职,臣愿为陛下先锋,亲自前往淮扬二府,劝说东平王,复行均田。”
岑青云原本坐在一旁,如今听得成旻此言,加之宣宗又向她处投来目光,她片刻便明白了,为何宣宗会今日召她进宫。
昔年东平王与先穆王素有袍泽之情,先穆王因旧伤积重,战死在焉支山时,也唯有东平王亲自率兵奔赴战场,于乱军阵中抢回先穆王尸首。
有岑青云在,东平王虽不见得能百依百顺,但总归不会在明面上多加抗拒。
岑青云再不愿蹚这趟浑水,如今骑虎难下,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臣愿同秦王一同赴淮扬,为陛下复行均田。”
难怪今晨她入宫时,枝头乌鸦狂叫不止,当时她还未觉得晦气,如今想来,竟是应在了此处。
此去淮扬,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叫她和成旻这个如毒蝎一般的人相处这些时日,倒还不如一刀了结了她,也算得了个痛快。
与宣宗议事罢,岑青云与成旻被留在紫宸殿偏殿用了顿午膳。
席间她默默无声,成旻有些好奇地道:“明月奴幼时最喜喧闹,怎么如今竟这般沉默?”
她抬起头:“食不言寝不语,孤向来如此。”
成旻笑道:“久闻岑世子麾下皆是铁血军士,如今看来,竟是因为世子以身作则得好。”
过了片刻,成旻又道:“今日世子回府,家中妾室亦要亲自来接吗?”
岑青云添了几分不耐烦道:“既是孤内院之事,秦王还是少打听得为好。省得倒令孤以为,崔氏不安分,竟连秦王也为之倾倒。”
成旻正欲开口,却见高内官匆匆忙忙地行至他二人案前,慌张道:“秦王殿下,世子殿下,山南道送来急报,烦请二位速速前往正殿一观。”
岑青云与成旻赶至正殿,却见宣宗已然气急昏倒,孙医监正跪在一旁为其施针。
成旻自作主张地拿了案上的奏报,只草草看了两眼,便面色凝重如墨。
岑青云问道:“发生何事?”
成旻将手中奏报递给岑青云:“荆楚突发洪涝,堤坝决口,江汉二水改道,如今死伤已不可计数。”
段含之:岑青云你拉什么偏架!!!
世子对崔池真的很偏心,如果非要找个原因的话,那只能是因为世子真的很喜欢崔池这款柔柔弱弱的绿茶小白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洪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