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处有一汪清泉,崔池找到岑青云时,她正坐在泉边青石上,仰头望月。
他不动声色在岑青云身后站了许久。
他从岑青云脸上看到了些许落寞,在他的记忆里,岑青云似乎很少会有这样脆弱易碎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他前世认识岑青云的时候,她已不会再轻易地有些许的心伤。她强硬如冷铁,即使眼看着所有亲信心腹死在眼前,也能无动于衷。
世易时移,人亦不同。
风过疏桐,崔池随手摘了片梧桐叶,放在唇边吹响。
岑青云闻声,敛眉掩去不虞面色,静静听了半晌,待到崔池一曲终了,方开口道:“夜听胡笳折杨柳,你吹的是《凉州曲》?”
秦中花草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崔池在岑青云身侧坐下,将梧桐叶捏在指尖把玩:“离京多日,殿下不忆长安么?”
长安街衢洞达,闾阎且千。高宗之时,繁盛富庶,万国来朝。
后世虽有荒帝之乱,但长安睎秦岭,睋北阜,挟酆灞,据龙首。四方雄关拱卫,洪河泾渭湍急,纵使叛军狼烟遍寰宇,长安城亦能光耀万代。
但这天下,到底也惟有一座长安都城。
城内朱门酒肉臭,权贵宴饮不休,香车宝马溢通衢。
城外路有饿死骨,垄亩禾苗不生,新鬼旧鬼声啾啾。
岑青云回想起一路行来所见种种,百姓流离,饿殍满地,死伤遍野,甚至比之当年战乱时更为甚之。
洪涝虽是天灾,可招致今日惨状的,却是**。
荆楚河湖众多,为恐堤坝毁溃,朝廷年年都拨了巨数钱款。可这钱最终竟是一分也没有用在修缮堤坝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地落进了郡守县令的私囊,换成库房里不胜其数的珍玩。
宣宗念及灾民无粮,特倾数郡之力筹措粮草,以资荆楚。却遇上各地长官层层盘剥,等援粮到了灾民手中,只剩下无法果腹的秕米糠皮。
岑氏军数年征战,岑青云披坚执锐,抛颅洒血,只为安邦定国。
可惜无数军士尸骨累累换来的太平安定,不过在须臾之间,便已尽毁。
天上挂着半轮残月,岑青云望了半晌,才道:“长安虽好,却非吾乡。”
然则她数年来四处羁旅,虽在长安落脚,但始终念及故乡渺远,路遥难归。
焉支山一战,主帅先穆王战死,武威郡数县落入西突厥手中。
突厥军放火烧城,万户百姓,皆被屠戮。
平定众地叛军之乱后,岑青云本欲向宣宗请旨,远征西突厥,收复失地,却遭宣宗拒绝。
宣宗道:“我朝连年内战,百废未兴,西突厥却日益强盛。此时若出兵,强与之争,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乎?”
自那之后,她的故乡,便成了难以归去的他乡。
崔池静默无声,过了半晌,才道:“定有一日,殿下终能饮马瀚海,勒石燕然。”
岑青云偏着头看他,忽地笑道:“愿借崔郎吉言。”
不远处传来军中众人的喧闹之声,岑青云看着篝火光亮,想起今日崔池提及的旧事,道:“崔大夫倒从未同孤说过你的身世。”
自她回京后,崔洋曾候在她散朝归府的路上,试探地问她崔氏可合心意否?
岑青云不置可否,只端着隐晦不明的笑意,道:“崔郎深得孤心。”
先前她拒了博陵崔氏长房嫡女的婚事,崔恪才从二房中挑了合适的人选,意图示好拉拢,与长房分庭抗礼。
她不愿得罪崔恪,又感念崔氏之恩,这才收下崔池。
荒帝宠信佞臣,才招致祸乱。因而自先帝起,便禁了朝中勋贵好养娈童之风,若有违者,轻则罢官夺爵,重则流徙凌迟。
故而岑青云才令崔池扮作女子,又特地在圣上面前请封。
圣上既知此乃崔氏女,一来崔氏不可借此隐秘要挟于她,二来日后若真事发,她也可拉崔氏一族下水垫背。
先前她观崔池言行,知趣贴心,小意温柔,只当他定是自幼便得崔氏精心调教过。
今日方知,原来那一句轻飘飘的“失恃失怙”背后,竟是这般惨痛的往事。
崔池低着头,声音轻缓地道:“我阿父身有残疾,自出生起便断了科考入仕之路。幸而长兄才德兼备,十五岁便中了举,后又在定州谋了个主簿的官职。”
“我家中虽不得族人接济,既困且贫,但所幸父母慈爱,兄嫂和睦,日子也算不得受苦。”
他将手中的梧桐叶扔进水中,桐叶逐水飘零,便如他前世今生的命运,都由不得自主。
“定州干旱,米粮贵似天价,以长兄的微薄俸禄,家中很快便断了粮。阿母与长嫂甚至将陪嫁的首饰都卖个干净,也支撑不了旬日。”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阿父向来觉得自己是家中的拖累,便用衣带挂在梁上吊死了。之后不过数日,阿母便也绝食而亡。嫂嫂割了自己的头发,拿去街市上卖,方换来银钱买了棺木,但家中已是四壁皆空,我阿父阿母只能以草席殓尸。”
“定州府已无我一家的活路,阿兄无奈,只能带我去博陵寻求二房族人庇佑。路遇叛军,阿嫂落入贼人之手,受尽折辱,后被活烹分食。我阿兄被贼人当胸刺死,尚不忘将我藏在死死藏在身下。”
“天气太热,不过三日,我阿兄的尸首就已经腐烂,蛆虫蚊蝇在我身上盘桓,好似要把我拆之入腹。我从尸堆里爬出来,带着一身的腐臭,仓皇逃命了数日,与道旁野狗争食,方才活着踏入博陵城。”
岑青云看着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上,聚成一汪水畦。
她出声打断道:“好了好了,孤无意之问,倒惹得你伤心落泪,旧事且不要再提……”
崔池看向她,色白若鱼骨的腮边,挂着两滴晶莹泪珠,对她道:“殿下气凌霄汉,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天下百姓的英雄,我不过是依附崔氏依附殿下方能苟活的菟丝蒲苇。”
“但殿下且观今日之势,四海之内,如我从前那般的无辜稚子,岂可计数?端看江陵一县便可知,因此洪涝而家破人亡的,又岂有徐禄一人?
“既逢乱世,若无明主,万民则当陷于水火。殿下当真能对此袖手旁待,隔岸以观吗?”
崔池又言及大逆不道之事,若放在平日,岑青云断不会容他说完这一句。
但此刻她心中本就因赈灾之事愤懑难平,又见了崔池怜弱如冷月的模样,便是心肠再硬,此刻只剩绕指柔情。
她难得温言道:“天下大事,非你我所能置喙,崔子渝,此话莫要再提。”
她顿了顿,伸手抹去崔池的泪痕:“但有孤一日,断不会叫你此身无依。”
崔池握住她的手,抚过她掌心的各处茧痕,盈盈垂眸道:“殿下此言,当真?”
岑青云道:“孤此一诺,当甚万金。”
“仅此誓,对你,孤不骗不瞒。”
是夜风雨又急,崔池与褚仲明同宿一帐,辗转许久,难以成眠。
褚仲明在一旁擦拭佩剑,对崔池道:“何郎君有心事?”
崔池此行不便用本名,便随口拟了个名字,唤作何越。
他坐起身,又点了两盏灯烛,在褚仲明案边坐下:“褚校尉为何也不曾入眠?”
褚仲明从一旁烟袋中掏出一把夜息香叶,递给崔池几片:“气得很,睡不着。”
连日行军自是疲惫不堪,夜息香叶辛辣刺鼻,军中儿郎经常嚼此以提神。
崔池学着褚仲明的模样,将叶片揉做一团,放入口中。
植物汁液在唇齿间四溅,冰冷异常,让他如麻般纷乱的思绪平和了几分。
方才他在岑青云面前落泪,三分是本意,七分是作戏。
他知晓岑青云不会轻易相信他,哪怕她对他总有偏爱垂怜,也不过像是对家中养着的猫儿狗儿一般,并不曾信任。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须得时时小心,处处提防。似岑青云这般身经百战的良将,绝不会对旁人轻易托付信任。
而前世崔池也是硬生生替岑青云挡了一支暗算的冷箭,才勉强得她知交以待。
他知道岑青云最是心软,冷冽森然的面目下,藏的却是璞玉浑金般的济弱之心。
如今他们二人相识日短,他只有让岑青云对他多几分同情怜悯,才可顺理成章地重新一步步夺回她的心。
崔池阖上眼,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只怕是容不得他徐徐图之了。
前世岑青云在赶赴石首县的路上遇袭,那时他正巧自岳麓书院归乡,于山崖之下将重伤濒死的岑青云救回。
现下虽因他刻意谋划,岑青云在江陵县城多耽搁了一日,但前路情形未卜,他不敢令岑青云再度赴险。
可到底该怎么劝,才能既不让众人起疑,又能让岑青云放弃前往石首县,改道枝江县。
崔池只觉得头痛。
褚仲明见他蹙眉,出声问道:“何郎君因何故愁眉不展?”
帐外风雨大作,崔池道:“今日见江陵百姓情状,难免唏嘘罢了。”
褚仲明宽慰他道:“莫道郎君唏嘘,今日我掌刑之时,见江陵百姓皆哭号不止,只为了给那徐禄求情。便是我等粗鲁军汉,也禁不住洒了几滴泪。”
他将佩剑收回剑鞘,叹道:“今日我违抗军令,见百姓哀求,本该行五十笞,打了不过半数,我便让停下了。”
褚仲明出身河南褚氏,乃褚文忠公之后。褚公死后,褚氏遭荒帝猜忌冷落,族中子弟斩首流放者众,如今只有褚仲明与其兄褚伯玉仍在朝为官。
他兄弟二人虽一母同胞,却截然不同。
褚伯玉博学精敏,极善为官之道,屡次升迁,年纪轻轻便在中书任要职。褚仲明却愚钝刚直,纵是岑青云有意提拔,他尚不过是个翊麾校尉。
崔池只观这几日褚仲明行状,便知他是个忠正有余,而周圜不足的实心肠。这样的人,虽有一身勇武,然则官场倾轧中,不过芥子耳。
崔池对他道:“天下兴之亡之,惟黎民百姓受苦。校尉高义,在下敬服。想必纵使殿下有知,也不会怪罪。”
他心中忽而想起一个念头,对褚仲明道:“在下如今,有一要紧事相求,还望校尉通融。”
第二日一早,岑青云留下五百翊卫与五十车粮食,带着剩下军士辎重,赶赴石首县。
江陵距石首不过半日脚程,岑青云快马加鞭,尚未到正午,便已抵达石首县外。
与江陵情状截然不同,石首县中,只剩下残垣断壁,既无人烟,也无车马。
岑青云派了一队斥候去城中查探,对身旁的崔池道:“你原也该随褚仲明留在江陵,非要随孤颠沛作甚?”
今晨褚仲明向岑青云请命,愿领五百翊卫驻留江陵县城,救治伤民,重建屋舍。
岑青云未多犹豫,便答允了。
崔池道:“殿下先前尚有褚校尉与我为左膀右臂,如今褚校尉驻守江陵,若我再留下,殿下岂不孤立无援?”
岑青云懒洋洋地握着缰绳:“你难不成是忘了,孤十六岁时便可生擒敌将,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孤立无援这四个字,向来与孤沾不上边。”
崔池笑道:“殿下自是勇冠三军,既如此,我更不该离了殿下身边。有殿下相护,定可无忧。”
岑青云率余众在城外山头上等了许久,眼见着那队斥候行至城外后便无了踪影,许久未曾归返。
她顿觉不妙,正欲直入城内,崔池却拦下她道:“殿下且慢。”
“如今石首县东西二门紧闭,若无冲槌,难以得入。南门地势低洼,已成汪洋之势,惟剩北门完好。”
“殿下不如绕城而行,借道北城。如此城中纵有异样,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前世他曾听岑青云提及,石首县中四面楚歌,街巷之中皆有伏军。
唯有北门外有一处瀑布,直通津湖,岑青云遇袭后受伤坠崖,便是被此处瀑布冲至湖岸处。
津湖横跨数县,距江陵城亦极近。
昨夜他特意嘱咐褚仲明,以担忧津湖水涨为由,让他安排一堆人马守在岸边。褚仲明对他言听计从,想来不会有疏漏。
有些定然会发生在岑青云身上的事,不会因他重生而改变。他既无法让岑青云脱离险境,也只得费心筹谋,让她纵使遇险,也能万无一失。
崔池跟在岑青云身后,策马赶往北门。
一行人尚未赶至北门处,便听得身后訇然巨响。
众人回头,巨浪裹挟着泥沙树木,自南而来,不过须臾间,便已是盘涡毂转,不可抵挡之势。
崔池瞪大了眼睛,岑青云一鞭抽在他身下的马上,吼道:“愣什么!还不快跑!”
岑青云从江陵开始略微有一点点反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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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制和行政区划都借用了唐制,荒帝之乱可以用安史之乱来参考,另外设定也用了一些秦汉时期的历史背景,算是杂糅架空。
特地澄清一下的是,岑青云虽然有爵位有人望,但是封建社会以父系氏族为尊,她始终是臣子,就算再战功赫赫她也不会敢自己当皇帝。在宗法观念的影响下,如果不是因为后期她被逼上绝路以及崔池不停地给她洗脑,她是不可能造反的,所以前期看来她这个世子当得有些憋屈。
现在普遍观念里的误区是,主角作为王公贵族一定非常有权势,但是真实历史背景下不太可能。驻守在外的藩王有可能会因为天高皇帝远比较猖狂,但是一旦回京述职也得在天子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就像藩王起兵大多也是用清君侧的名号,地方势力再强大也绝对不敢公然反抗天子统治。岑青云身为外臣,她在王府和军中威风八面和她在皇帝贵妃面前小心谨慎是不冲突的。这背后涉及很多和我自己专业有关系的知识背景就不多赘述了,说来话长了就……
读小说是图个乐呵,写小说也是为了自己开心,也是因为朋友和我提到了这一点才多说了几句。祝愿大家读的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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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