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时分,大理寺正堂内,大理寺卿唐本德、御史中丞张龄之、与刑部侍郎卫鸣均在堂下,成旻端坐高位,见着岑青云缓步而入,笑道:“世子晨安。”
他挥了挥袖,一旁便有仆从呈上圈椅桌案,并奉了一盏热茶。岑青云也不推辞,施施然撩着袍角坐下,尝了一口茶,道:“秦王审了一夜的人犯,动静不小啊。”
成旻也端着茶笑道:“世子哪里的话,本是职责所在,怎敢懈怠。瞧着世子脸色,想必昨夜也是不曾阖眼罢?”
岑青云只笑了笑,便搁了茶盏。
她昨夜确是一夜未眠,京中锣鼓喧天的放夜不常有,她不得不趁此良机,早做些筹谋打算。
岑青云瞧了一眼列位在左的卫鸣,后者不动声色地同她摇了摇头,她会意,不去答成旻的话,只是道:“今日三司推事,孤本不该来凑这样的热闹。只是大理寺传了话,说有重要的物证,与孤相干,话既说到这份上,孤是不好不来的。”
此事并无确凿的证据,以岑青云的身份,今日便是她不曾到场,旁人也指摘不得什么。毕竟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断没有如普通人证般随意传唤的道理。
因此大理寺斟酌再三,才下了决心遣人去穆王府通传,不过是走个过场,好叫世子心里有个数。谁知前去传话的人前脚方回了大理寺,后脚穆王世子的尊驾便亲临了。
除了早有准备的卫鸣,其余众人皆有些惶恐起来,岑青云却自在,对着成旻道:“不是要推事?诸位相公不必受孤的拘束,照例如何论,今日便如何论。”
几人看向成旻,成旻瞧着岑青云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既如此,便照例论罢。”
上元阅傩是旧俗,自除夕前十日,便由太常寺从各州县中择选良家子以作侲僮。昨夜大理寺已调了百名侲僮的籍帐名册,发现混迹其中的三十二名刺客,籍帐皆为伪造。
大理寺顺着这些工艺精巧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籍帐查下去,查出这些籍帐大多出自河北与河东二道。成旻以雷霆手段审了户部的几名员外郎、主事,最后得出的统一口径皆是——
此举是受人指使。
至于这指使之人是谁,大理寺用尽酷刑也未得证供。最后只得经由禁军抄家,才在几人府中找出往来书信。
大理寺遣人将书信送予岑青云案前,成旻道:“这几封书信虽不曾落款名姓,也并无印信,这字迹却与世子十足相似。”
岑青云拿起那一沓书信,只草草看了一眼,便嗤笑道:“那又如何?若是有心之人,只消拿几封孤平日里的奏对文书,临摹字迹,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只靠这样不明不白的证据,便叫孤来当堂问话——”岑青云眼底带着几分锐意,看向唐本德:“这是你们大理寺的规矩?”
唐本德被她唬得低下头去,她便又看向张龄之:“还是你们御史台的规矩?”
霎时间满堂死寂,成旻只得开口道:“世子且不急,并非大理寺与御史台不守章程,只是历数四野,能用得上剡藤纸的门第,实在是不多……”
岑青云立时便打断他的话,道:“既然是不多,那便每家都查一查不就是了。”
成旻顺势道:“既如此,那少不得要叨扰世子,往王府查上一查。”
岑青云继续笑道:“不成。”
她面上不显厉色,言语却是寸步不让的铿锵:“成徽之,你当穆王府是什么地方,想查便查?”
说罢,她便起身,一边理着袍袖,一边道:“今日听了这么些话,孤也乏了,待得各位相公真论出个子丑寅卯来,再来想着定孤的罪罢。”
唐本德与张龄之只好一路敬着将她送出去,卫鸣见成旻不动如山地坐着,走近了问道:“世子如此,王爷倒不觉得意外。”
成旻却只是将手揣在袖中,笑道:“你新官上任,自然不知晓这位岑世子的脾性。”
一旁有一人急匆匆地呈上文书,成旻还不曾看上一眼,便扬声道:“世子留步——”
岑青云回过头,成旻缓步而来,将那份血淋淋的文书递给她。她三行并作两行地看完,听得成旻道:“有人捱不住刑,松了口,称此事另与他人合谋。穆王府是查不得的,可这案子总得办下去,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见谅。”
岑青云听了他这话,冷笑了一声,将手中的文书照着成旻的脸砸了过去,而后转身便走。
成旻素日以文弱姿态示人,此次查案却屡用酷刑以逼证供,短短数日,京都内外便已传遍他的阎罗之名。此案牵涉甚广,以致朝中人人自危,可宣宗不知是因抱病还是有意纵容,竟对成旻所行不闻不问。
及至要出了正月,郑行简才风尘仆仆地入京都,回府时岑青云正同崔池在院中廊下对弈。郑行简回话道:“殿下吩咐的事,已办妥了。”
岑青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郑行简见她这副模样,不禁追问道:“殿下不担心么?”
岑青云攥着一把黑子,道:“担心什么?”
郑行简难得多言:“如今京中上下,略与此事有些关碍的人家,谁家不被秦王扒一层皮似地磋磨。秦王此次大动干戈,我倒觉着,像是冲着殿下来的。”
岑青云漫不经心地落下一子,而后瞧了两眼,又耍赖般撇开崔池的手:“不许动,这一子落得不好,你权当没瞧见。”
崔池只得露出个无奈的笑,道:“殿下一连数次悔棋,可思度之后,又不知除了此处还应下在何处才算好。如此反复折腾,又是何必呢?”
岑青云左瞧右瞧,最终还是将那棋子放回原处,道:“若不如此,怎好叫你轻敌呢?”
她二人闲话间,郑行易慌慌张张地跑进院子,道:“殿下,宫里来人传召。”
岑青云挑了挑眉,道:“不年不节的,圣人还病着,传孤做甚么?”
郑行易犹犹豫豫地,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岑青云便也不问,只是落下最后一子,对崔池笑道:“难得一次,是我赢了。”
因宫里催得急,岑青云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匆匆地便走了。临行前崔池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但阖府上下得了岑青云的令,将连日来外头的事情瞒得滴水不漏,故而他也不知自个儿心底的那些担忧到底从何处来。
于是只好道:“温锦离府多日,去了何处?”
岑青云神色如常地道:“淮州或有阿殷下落,他许要耽搁些时日。你不必挂心,跟着他的都是好手,断不会叫他出事的。”
她匆匆出了府,片刻后又折返道:“过几日许是要落雨,院子里才种下的花,你仔细看顾着。”
不待崔池多问,她便又匆匆地走了。
岑青云行至宫门前,下了车,郑行易才道:“方才宫里来的人说,先前陛下遇刺一事查出了眉目,竟扯到了崔氏身上。”
岑青云面上全无讶异:“料到了。”
崔氏与她同属功高盖主之流,长房有崔阁老这样的人物坐镇,轻易是动不得的。二房根基不深,崔洋这些年又行事不检点,迟早露出马脚来。
或许宣宗本不急着惩办崔氏,可崔洋用心过甚,竟想着往她身边塞人。岑氏若与崔氏合谋,便是江山易主的本事也是有的,这实在是触了宣宗的逆鳞了。
日暮时分,落日晚照投在宫墙上,让人觉得这墙是如此的高,眼前的路又是那样的长。岑青云顿步,瞧了好一会儿,解下披风,递到郑行易手中,而后道:“前头的路,你便不必陪着了。”
她脸上难得浮现出一种寂寥,带着诀别与决绝的意味,缓而又缓地,走向深宫。
成旻与大理寺等一干人已在含元殿内等候多时,宣宗卧病在床,许是不愿人见憔悴病容,便在御榻前摆了一扇纱屏,只叫岑青云隐约见着他的形容,与堂上正跪倒在地的一人。
岑青云一脚方踏入殿内,那跪倒的人便朝她处匍匐而来,哭诉道:“殿下救我!”
果如岑青云所料,这人正是崔洋,虽穿着新衣,面上却带着伤,行动间衣裳上也洇出数道血痕,显然是受了刑了。
这样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不消酷刑,只须打上几棍,抽上几鞭,便是什么都会招的。
崔洋意欲抱住岑青云的腿,岑青云却将他一脚踹开,而后行至纱屏前,朝宣宗行了个方正的大礼。
过了片刻,宣宗才道:“岑卿来了?”
“听大理寺的人说了半晌了,朕这才想起久不曾见你,也该听你说说话才是。”
岑青云只道:“臣不知该说什么。”
宣宗举起胳膊,而后成旻便将大理寺所呈物证一样一样地摆在岑青云面前。
“这是崔洋与户部官员往来的书信,另有众人府中小厮的供词,佐证崔洋曾数度出入这些官员宅邸,深夜密谈。”
“这是坊间造办假籍帐之人的供词,他曾在牙门做事,便偷学了这一招,常为些杀人越货的贼匪提供方便。”
“至于那三十二名刺客,有十三人祖籍定州,十一人祖籍冀州,其余者祖籍瀛洲,皆为博陵之地。早年间几人曾投身昭武校尉娄元亮麾下,也立下过些战功,后被崔大夫募为私兵,做过不少欺行霸市的勾当。”
“如此铁证,可见傩仪遇刺一事,背后真凶实乃崔氏,真真正正是抵赖不得的。”
岑青云于是道:“崔氏行刺,与孤何干?”
成旻这才露出一个笑,道:“崔大夫声称,他如此行事,皆是受世子指使。”
唐本德将几封书信呈到岑青云面前,这与先前几封不同,有落款名姓,甚至还盖上了岑青云的私印。
饶是岑青云盘算了一路,此刻却仍然是愣了愣神,而后便听得成旻道:“世子的私印是极贴身之物,若说字迹可以临摹,这私印,怕是不好造伪罢?”
见岑青云抵死不认,崔洋只得道:“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犯这样抄家灭族的罪来。是世子殿下!是世子殿下传书与我!臣所行种种皆是受了殿下的指使,有印信为证啊陛下!”
“还有那枚碧玉珮,世子从不曾典当,一直带在身边。是臣为恐事发后世子弃卒保车,才将此物摔作两半,自留一半以作信证。”
岑青云咬着后槽牙,一撩袍角,跪倒在宣宗面前,道:“陛下明鉴,崔大夫所为,臣是一概不知。至于这书信为何会有臣的私印,臣也以为有待细查。若臣真有不臣之心,密谋之时自然是要小心谨慎,如何能大张旗鼓地盖上私印?”
宣宗点了点头,道:“岑卿所言,也有道理。只是这玉珮一事,又作何解释?”
还不待岑青云开口,成旻已道:“世子曾提及,这玉珮早在去岁赈灾时,便已在宜阳县典当了。臣便想着差人去宜阳查一查,谁知宜阳城内外,都不曾找世子所说的那家铺子。”
众人本以为他要就此给岑青云定下罪来,谁知成旻竟话头一转,道:“世子一片赤诚之心,臣亦看在眼中,许是世子身旁小人假借世子之名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也是未可知的。”
宣宗思忖了片刻,才道:“岑卿,朕记得……你曾为府中妾室请封,那妾室仿佛是出身崔氏?”
一提及此事,崔洋更是吓得直不起腰来,只跪伏在地上。岑青云却不曾急,只是道:“正是,只是臣因公事繁重,不常与崔氏相见。年前崔氏曾得重病,臣便将其送到京外庄子上去养病了。”
成旻听了她这话,又道:“提及崔氏女,倒叫臣不得不想起前些时日世子府中的另一桩事了。”
“世子侧室无故小产丧命,负责为其安胎的何医官旋即匆匆辞官,归乡后全家皆被毒杀。此事亦是崔府私兵所为,不知世子可知情否?”
何医官在宫中司药监任职年久,若连这样的人都能为岑青云所用,如何能叫宣宗不忌惮?
只是此事真相牵扯太广,不仅涉及巫蛊之术,更有玄都观与其中□□来源之谜。岑青云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实在是进退两难。
不待宣宗出声,成旻便道:“崔氏与崔大夫是兄妹,又是世子的枕边人,若崔氏仗着这样的身份,瞒着世子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并非全无可能。臣以为,不若将崔氏传唤上殿,当堂对质,亦或是入大理寺审问一番,也好尽早还世子清白才是。”
“陛下!臣……”
岑青云一时情急便惊呼出声,只是“臣”了半晌,也不曾臣出个所以然来。眼见着宣宗便要差人去王府将崔氏带上殿来,岑青云只得道:“陛下!”
“臣有一事,不得不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