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依岑青云所求,屏退众人,只留了岑青云一人在殿内。君臣二人,相顾无言对坐半晌,岑青云终于抬起手,脱簪却冠。
她长舒了一口气,才道:“臣父母早亡,幸得陛下多年抚恤,才得臣之今日。陛下圣恩,臣分毫不敢忘。”
宣宗却道:“你阿母与朕是同胞姊弟,你阿父于社稷功不可没,你又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岑青云顿了顿,道:“贞乾十三年,阿母随军驻守朔州,因敌军夜袭,阿母难产,腹中本是双生子,最后却只活下来一个。”
宣宗道:“这都是长辈们经年的旧事了。早夭的那个,便该是你的四妹妹,岑昭。”
岑青云叩首,额头撞在金阶上,好大一声。
“早夭的那个,是臣的三兄,岑霄。”
她此话一出,宣宗先是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意识到岑青云此话何意,他才怒道:“岑霄!你可知自己如今在说什么!”
岑青云面色不改,道:“彼时长兄新丧,二兄苦守武胜关生死未卜,阿父阿母担忧膝下若无儿郎,恐日后军中有人生变,遂将臣与三兄改换名姓。陛下若不信,可遣内廷女官验身,便知臣所言真假了。”
宣宗扶额半晌,才道:“这可是欺君之罪!”
岑青云只是低下头,道:“陛下要杀要剐,臣毫无怨言。只是此事皆由臣一人而起,愿乞陛下仁恩,放府中家眷一条生路。”
宣宗颤颤巍巍地起身,来回踱步了半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气力,一把将面前纱屏推翻,走到岑青云面前,道:“你为了你府里那个崔氏,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岑青云答道:“崔洋行刺一事是否是与臣合谋,自有秦王明察秋毫,还臣清白。只是崔氏与此事无关,陛下实在不宜仅凭捕风捉影之词,便牵连无辜之人。”
宣宗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底渐而显出阴狠之色,道:“朕……若是不允呢?”
岑青云似乎料到了他会如此,径自起了身,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道:“先帝破永昌城时,是我阿父随侍在旁。先帝临终时曾有亲手所书血诏,陛下……可愿一观?”
宣宗自幼昏懦,常为先帝所不喜。先帝神武豁达,华阳公主虽为女子之身,却极得先帝爱重,西征之时,先帝更是力排众议,令公主监国,弃储君于不顾。
先帝曾不止一次起了废储之心,有传言曰,先帝曾在临终之际于乱军阵中写下一封血诏,言及废储之事,后来却因华阳公主极力弹压此等无稽流言,便也不了了之了。
宣宗本以为此事不过是妄言,时隔经年,不成想真有这样一封血诏,竟还落在了岑氏手里。
宣宗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似是急火攻心,面色涨得紫红,手捂着心口好半晌,才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指着岑青云,道:“岑靖,你误我……”
“岑靖!你误我!”
他又连连呕出几口血,而后迈开步子,猛地冲到岑青云面前,攥着她的衣领,道:“阿姊!分明你我才是至亲骨肉,为何你竟容忍岑靖蒙骗我!欺凌我!折辱我!”
岑青云将衣领从宣宗手中抽出,退了几步,道:“正因念及阿母与陛下是至亲骨肉,岑氏才一直不曾将此诏拿出。舅父,我这条命,本是不值钱的,我死事小,若血诏无人看顾,动摇国本,那才是大事。”
“端看舅父,如何抉择了。”
宣宗盯了她半晌,一字一句地道:“明月奴,你果真像极了你阿父。”
岑青云却露出淡淡的一个笑:“女肖其父,那是自然。”
二人似对峙般相望了好一会儿,宣宗才扬声唤了高内官进殿,而后道:“传朕口谕,穆王世子岑青云,欺君罔上,变服诈伪,悖逆无状,包藏祸心,今收押大理寺,以待发落。即日起,籍没家产,府中亲眷,一并褫为庶人。”
此话一出,将高内官吓得久久不敢言语,岑青云叩头谢恩罢,转过头去道:“劳烦高内官,将我押送往大理寺了。”
出了含元殿,高内官又是急,又是气地道:“殿下不是冲动之人,今日怎与陛下闹成这样?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等过上几日,殿下服个软,这事儿便过去了。”
高内官召了两队神策军,却只是远远跟着,不敢有人上前羁押。高内官上了年纪,脚程走不快,岑青云便也晃晃悠悠地跟着他:“阿翁侍奉陛下多年,如何看不出他是正在气头上,还是真心想要我死呢?”
高内官当即便瞪了她一眼:“殿下慎言!”
而后又放软了声音,道:“当年是公主善心,赏了我一口吃食,才让我这条命得以保全。我老了,本该早就追随先帝而去,后因公主托付,才苟活至今,只为了替公主与王爷见着殿下娶妻生子,守器承祧。”
岑青云却笑道:“陛下方才所言,阿翁竟是不曾听清的。陛下说我是……欺君罔上,变服诈伪。”
高内官当即便顿住脚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殿下!”
岑青云只得道:“阿翁是最心疼我阿母的,既如此,这一遭也该心疼心疼我。”
高内官拽着袖子,揩拭了一把眼角的泪,道:“殿下此言实在是折煞我了,陛下身边,自有我为殿下周旋,殿下实在不必担心这个。”
岑青云摇摇头:“不。”
“阿翁得将我的身世与陛下的旨意传出去,传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得让朝野上下皆知道陛下今日如何震怒,处罚我如何严厉。”
高内官应道:“殿下若有筹谋,便将此事交与我,只管放心便是。只是贵妃如今病着,几位医官瞧了,都说不大好,若听了这样的消息……”
岑青云默然了片刻,道:“贵妃处只须知会一声便是了,不必叫贵妃为流言烦心。”
远处有雁群飞来,却在靠近宫墙时,被羽林卫尽数射落。
岑青云边走边道:“少时我在宫里住着的那几年,阿父新丧,又恐被人察觉身份,便总是孤僻独行。宫里的贵人们都不大待见我,只有贵妃护着我,为此还惹过不少无妄之灾。”
高内官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殿下与先太子有些相像,贵妃失子后常怀悲痛,幸得殿下宽慰。”
提及先太子,二人俱是不再言语。一路行至安福门,外头已有大理寺的车驾人马,高内官拱手,朝岑青云深深行了一礼。
趁着岑青云去扶他的间隙,高内官低声道:“我旧时曾收养一义子,颇有些能耐。日后便是我不在了,殿下也不必担心,这皇城之中,总有些人的心,是始终向着殿下的。”
见着岑青云上了大理寺的车驾,高内官驻足良久,待得天色渐晚,宫门下了钥,他才重回含元殿。
贵妃身旁的朱女官正守在殿外,见高内官来了,行了一礼,而后道:“贵妃正在殿中,命我等屏退左右,不得擅入。”
含元殿内,宣宗冷眼看着跪在阶前的贵妃,道:“后妃不得干政,贵妃逾矩了。”
贵妃叩首道:“阿霄虽犯重罪,但她到底是岑家阿兄唯一的血脉,岑氏一族为了陛下的江山战至了最后一人,陛下若对岑氏赶尽杀绝,只怕来日史书工笔下,会落个不仁的声名。”
她这话说得已很是僭越,宣宗却不显怒容,只是道:“你莫要忘了,阿昙是因何夭折的。”
先太子昙,少有俊才,素性温良。
然年岁不永,总角而殇。
提及先太子,饶是贵妃紧咬着牙,却仍是泪落了满腮:“妾只得阿昙一子,如何能忘?”
当年先穆王战死之时,岑青云尚年幼,便有不少人想趁此时机,断了岑氏根基,好叫宣宗孤立无援。那日恰巧贵妃与先太子同在岑青云所居的昭庆殿,先太子误饮了岑青云的茶水,谁知这茶水中竟被人投了毒。
而后不过三日,先太子便因毒发而亡。
宣宗人至中年,惟得这一子,先太子亡故后,宣宗大恸,贵妃更是一病不起,百痛缠身。
“妾犹记得那一日,妾抱着阿昙,他便在妾的怀里,渐渐地没了气息。阿昙是那样一个懂事知礼的孩子,痛得浑身止不住地抖着,却还是在宽慰妾。”
“自阿昙去后,妾每每见了阿霄,便不知该如何自处。阿霄一日日地长大,妾是欢喜的,可是一想到若非因她,阿昙或许也会长成这样好的模样,妾便实在是心痛。”
贵妃执着帕子,止不住地咳嗽,脊背渐渐地佝偻下去:“可是陛下,妾已经失去一个孩儿了。阿霄也曾承欢于妾的膝下,与妾的孩子又有何异?”
“阿昙早夭,是因诸天神佛不曾宽宥我儿,与阿霄无关。如今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却可以宽宥阿霄。妾一生,卑微,谨慎,只此事,斗胆企求陛下垂怜。”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外头却无人敢入殿掌灯。宣宗起身,吹了火折子,点亮了周围的一圈灯盏。
屋外夜色浓沉如墨,像一汪无边的深渊,将这小小的一间宫室吞进去,将这金阶上负手而立的君王也染成一团漆黑。
四面灯火曳跃,却照不透这方寸之地,也穿不破那无边夜色。
宣宗背着身,道:“朕不会杀她。”
“朕与阿霄,有舅甥之情,有君臣之谊。自然该,舅慈,甥孝,君安,臣乐。”
是夜,岑青云欺君罔上遭宣宗发落的消息便传遍了街头巷尾,只怕不待明日天亮,便有脚程快的马夫将这消息传往四野。
岑青云被羁押在大理狱内的三舍院,外头闹得物议如沸,她却得了清静自在,令人寻了几本时新的话本子,自顾自地看着。
她不曾清静多久,便有狱卒恭恭敬敬地领了人进来。岑青云原本懒懒散散地歪在榻上,见着来人摘了帷帽,立时便起身行礼道:“罪臣岑昭,见过贵妃,贵妃毋恙乎?”
贵妃却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坐下:“吾是瞒着陛下,悄悄来的。大理寺的人也太不像样了,怎生让你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岑青云见着贵妃的忧虑神色,连声宽慰道:“此处毕竟是牢狱,大理寺能辟出这样一方院子屋舍,已很是有心了。贵妃不必担心,罪臣在外征战,实在是不觉得此处简陋。”
贵妃握着她的手,止不住地掉下泪:“你且放心,陛下那里,自有吾劝着。如今只是羁押,还不曾定罪,徽之是个明白的孩子,必不会叫你含冤。”
岑青云闻言,神色黯了黯,问道:“若罪臣当真心怀不轨,做出行刺之举,只怕是要对不住贵妃厚爱了。”
贵妃却道:“对不住便对不住罢,即便是有那一日,吾也定会保你性命。不为别的,全为不叫你阿父阿母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宁。”
临别时,岑青云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贵妃可知,我阿父阿母可与什么人结怨?可有什么人……会在他们的饮食中下毒?”
她本想着若是提及此事,只怕是要触动贵妃失子愁肠,谁知贵妃只是思忖了片刻,而后便道:“你阿父久在军中,许多事情吾无从知晓,只是你阿母从前,曾有一人有过旧怨。”
岑青云问道:“何人?”
贵妃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先后李氏。”
若论起这桩旧怨,那便该从四十余年前的一场曲江宴说起。
那一年出了个举世无双的新科状元,状元郎酒醉后舞出了一手的好剑,当即便惹出在场众多小娘子的荡漾春情,其中亦有太傅之女李氏。
状元郎宴罢醉卧牡丹丛,却正巧遇上了扮作小黄门偷溜出宫的华阳公主。二人只对望了一眼,往后京中闹出的许多风波,便始于这一眼。
“先后与你阿母多年不合,后又痴恋你阿父,故而当年你阿母生你时难产,曾有传言称,是先后买通了你阿母身边的婢女,在她的饮食中下了催产的药物。”
“陛下听闻此事,本想彻查一番,可未过多久,先后便也遭人暗害,难产而亡。”
岑青云瞧着贵妃神色,不禁问道:“贵妃以为,我阿母难产一事,是否与先后有关?”
贵妃只是苦笑道:“先后性子虽急躁跋扈了些,人却不坏。先后喜热闹喧哗,吾未蒙圣诏选侍入宫时,先后常邀吾等赏花宴饮。先后与圣人虽无十分的情意,却到底是少年夫妻,最后不免也行至相看两厌的地步,因而吾入宫后,未有一日不曾战战兢兢。”
“若吾有得选,明月奴,谁愿意困在这深宫里头,把自己的命变成悬在半空的刻漏,一滴一滴地耗干呢?”
第二日一早,朱女官推开清思殿的大门,便见贵妃静静坐在案前,阖着眼,神色安详,端美沉静,如一樽古朴而陈旧的观音塑像。
她手里攥着一枚香袋,里头放着几绺已然干枯的胎发。
安福寺的晨钟暮鼓一连响了三日,都城中各处坊市也已挂起白幡,纵是岑青云身陷囹圄,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趁着狱卒换班时,唤了一人问道:“发生何事了?”
那人告诉她:“贵妃崩逝了。”
贞乾三十二年二月,贵妃王氏薨,宣宗追谥曰淑懿皇后,殡于内殿。帝追思不已,每事极具哀情,累年不忍出宫,逾年方葬。
伏笔铺够了一个个揭开的时候会写得很爽……
就说了我只爱写挂件男主,阿岑在朝堂纵横捭阖但是我们小崔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已经很久没出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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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