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赐福之辰,天子于安福门外赐宴群臣并外藩使臣。并有三日放夜,使得京城内贵游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
宣宗素好观灯,内府局便投其所好,供了一座高逾二十丈的七宝灯轮,围以锦绣绮丽,更有金玉作饰,其上灯烛数万盏,远而望之,烛火簇簇竟胜春日花树。
一路车马骈阗,人流如织,岑青云的车架在朱雀门外堵了约有大半个时辰,眼见着便要误了赴宴的时辰,她只好唤了一声:“遇着什么事了?”
驾车的郑行易道:“前头有胡姬奏乐作舞,围观的人群将路堵住了,我已派了人去疏散,殿下莫急。”
又过了约有半盏茶的时辰,东街上缓缓来了一驾四望车,前头跟了一排禁卫,立时便将拦路行人赶走大半。两车并驾之时,岑青云掀起车帘瞧了一眼,正巧对上那边车里同样朝她这处看来的成旻。
成旻率先道:“世子上元康乐。”
岑青云斜睨着他,面无表情地道:“秦王同乐。”
有禁卫开道,车驾一路畅通无阻,安福门外,车马禁行,岑青云下了车便健步如飞,谁知成旻在后头紧赶慢赶地,竟也追了上来。
成旻笑意盈盈地道:“听闻世子前几日抱恙,本该登门拜访一番,又恐唐突,便只能今日问候一句。”
岑青云也学着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道:“近几日雪后霜寒,难免旧伤复发,本不妨事,倒劳秦王惦记。”
二人还未来得及说上几句,便遇上自北边来一道往安福门而去的晋国公与杜老太公。论起辈分来,晋国公是华阳长公主与宣宗的表兄,岑青云与成旻皆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顺带着也同旁边的杜老太公问了声安。
自杜四郎死得不明不白一案后,杜家算是同岑青云结下了梁子,连同一应门生故旧,没少在宣宗面前参她。
只是背地里再怎么咬牙切齿,场面上依旧得装出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来,彼此客套了几句,后槽牙都咬得酸了,才有内监领着众人前往各自的席位。
岑青云无意间扫过一眼,隐约见得杜老太公被衣裳遮住的后颈处,有一道深褐色的疤,瞧着那模样,很像是被火燎过留下的烧伤。
她心底存了个疑影,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惟恐被成旻瞧出些许端倪,正巧都勖端着酒过来,同她与成旻道别,称是渤海王念他多年羁旅,为他寻了门称心的亲事,只待正月一过,便可启程返乡。
都勖素来是个京都头一号的富贵闲人,人缘也极好,听闻他要辞京,牵出不少人的离别愁绪来。
岑青云在一旁冷眼瞧着,见成旻不为所动,便问道:“你与他也算旧友,渤海路远,旧友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不感伤?”
成旻却晃着酒樽,笑道:“感伤甚么,你以为他当真走得了?”
“海东之地紧邻靺鞨,是北塞咽喉,自太祖亲征后归顺我朝,每任渤海王皆会遣子入京为质,以示忠心。若都勖回国,依照旧例,渤海王就要再送来一个儿子。”
岑青云道:“这有何难?渤海王膝下又不止这一子,更遑论渤海极重宗法,都勖身为元妻嫡子,本该承袭王位,如今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成旻却道:“都勖虽是元妻嫡子,可如今渤海王的继室也有一个儿子,若都勖留在京中,那便该是现在的嫡子承袭王位,倒轮不上他这个质子了。”
岑青云皱起眉:“传闻渤海王与元妻感情甚笃,难道还能对都勖如此狠心?”
成旻抿了一口樽中酒,道:“年少情深的故事都是说给旁人听的,什么器重他望他多加历练也不过是场面上的话,若真是疼爱这个儿子,又怎能忍受多年来天涯两隔之苦。”
岑青云瞧着都勖春风得意,却摇了摇头,道:“你自然是不懂的。”
成旻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朝着岑青云亮了亮空空的樽底:“懂与不懂,咱们说了可不算。”
酉正时分,宣宗銮驾至安福门,岑青云久未面圣,瞧着宣宗那脸色,实在是难看得很。从前宣宗服食丹药,又好用大补之物,身子便一日日地亏损下来,且逢前次误服汤药之事,病了这大半年,如今竟有油尽灯枯之象。
除了贵妃伴驾在旁,今日安平公主也难得出宫,成旻虽常常行走内廷,却与成姒不大碰面,此番见了也是生疏。岑青云夹在二人中间,也只得屏气吞声,不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岑青云见成姒频频朝她处抛来眼神,终于侧过身子,低声道:“你老是瞧我做甚么?”
成姒用帕子掩着唇:“你这两日忙什么呢?三番五次派人去给你送帖子,也不见你进宫。”
岑青云端起酒樽,浅饮了一口:“后院着火,忙着灭火呢。”
成姒不动声色白了她一眼:“你让郑行简去查的那位何医官,在几日前便辞官归乡了,走得十分急,连夜便出京了。”
岑青云波澜不惊地道:“我自然知道。郑行简领着几个人一路跟着他行至新乐,不过半日便有人将他一家老小十数口全毒杀了。”
成姒皱起眉,问道:“什么人?”
岑青云压着声:“还在审。”
成姒勾了勾唇角,道:“到底是还在审,还是你压根就不想审?”
“若是我记得不错,新乐当属博陵辖境,是也不是?”
崔氏一族在博陵据守多年,个中势力盘根错节,一草一木都不可能漏过。如今竟有人在博陵辖境内毒杀十数人,且留了活口在岑青云手中,显见得是笃定了她即便是查出了真相,也绝不会追究声张。
何医官与翟令月合谋,先是谎称有孕,而后又假借猪血做出小产之象栽赃段含之,事情败露之后仓皇辞官逃命。翟令月已死,何医官却依然被害,证明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可此事生在博陵境内,以崔氏门庭,本不必费尽心机去算计翟令月的命,但纵观朝野,又有什么样的人,会让崔氏都如此忌惮?
岑青云费解,成姒却依旧笑道:“这样的人,也是有的。”
她看向上首的帝妃二人:“例如,当今圣上。”
又看向成旻:“亦或是,未来储君。”
最后看向岑青云:“再不然,是你。”
岑青云几乎是一怔,霎时间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只是还不待她细想,便见群臣拥簇着宣宗自高台而下。
此时正有侲僮舞乐,作十二兽神咒歌,百十人皆举着灯烛,照得四方荧煌如昼。宣宗犹爱钲鼓之声,便走得更近了些,岑青云见成旻亦起了身,便也与成姒一道,往宣宗处去。
行走间,成姒袖中忽得掉出几枚铜钱,她低头望过去,顿时便楞在原地。岑青云回头瞧她,却见她亦看了过来:“且慢——”
几乎是在她此话出口的一瞬间,那座二十丈高的灯轮訇然倒塌,火星子落在四处的纱罗帘帷上,立时便成燎原之势。
周围人恍神之时,岑青云飞身行至宣宗面前,只是比她来得更快的,是侲僮队列中飞来的一柄剑。
执剑之人戴着钟馗的傩面,从腰间抽出软剑飘如白绢,趁着众人慌乱,直往宣宗面门刺来。
今日赴宴大多是文官,纵有岑青云这般的武将,也早在安福门外便卸甲解剑。如今百十位侲僮中足有二三十人抽出了剑,她势单力孤,又无剑刃,应对得自是十分吃力。
所幸禁卫不过片刻便赶到了,在场刺客虽竭力抵抗,最终也尽数伏诛。宣宗几近晕厥,幸有成旻在侧扶持,才不致倒地。
赶来救驾的是左翊中郎将杨显,肃清贼人后,便跪地请罪道:“臣履职不力,致陛下受惊,实是死罪,请陛下降罪。”
一旁主持此次傩仪的太常卿萧揭领着太常寺一众人同样跪倒在地:“臣查检不清,竟叫贼人混入,才惹出此次祸端,实在是罪该万死。”
岑青云越过众人,去查看那地上的一众尸体,死状皆是七窍流血。她掰开其中一人的嘴,见舌根乌黑,便知这些人定是训练有素,皆在舌下压了毒,若行刺不成,当即便服毒毙命,绝留不下一个活口。
禁卫收整了刺客的尸首,仔细翻检后,竟从为首那人身上找出一枚断了半截的碧玉珩珮。那玉成色极好,且观制式,绝非是寻常之物。
岑青云瞧了一眼,当即便后背生出一阵寒意,跪倒在宣宗面前,道:“此珮原是臣的旧物,去岁赈灾途中臣不慎遇险,情急之下只得典当此珮以换银钱,实在不知为何此珮竟会落入贼人手中,望陛下明鉴。”
宣宗只是将那珮扔到成旻手中,而后才看向岑青云,道:“你起来,身上还有着伤。朕自然是信重你,此事便交给徽之去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清清白白。”
圣驾回銮,群臣散退。岑青云回府后,立时便遣郑行易将温连珲唤了来。因他如今是逃犯之身,平日里为恐惹人注意,便不许他穿些颜色鲜艳的衣裳,倒叫他恼了好些日子。
今日温连珲与崔池一道而来,眉开眼笑地披着柿红回纹的散花锦袍,见岑青云皱起眉头,崔池连忙关上屋门,道:“今日节庆,府里没什么人,且由着他一回罢。”
说罢,他便见着岑青云身上几道被剑划开的口子,忙要去寻药箱,岑青云却按住他道:“回来路上已在车里上过药了,伤得不深,不妨事。”
岑青云这才将今日遇刺一事说与他二人听,最后提及那枚断了半截的碧玉珩佩时,温连珲神色一滞,而后便在袖里掏摸了半晌,掏出一枚一模一样的碧玉珩佩来。
岑青云接过来仔细瞧了瞧,问道:“怎么你手里也有一枚?”
温连珲默然了片刻,才道:“我进京前,曾去往万庾村。”
“从前为避嫌,王爷的许多事都由我出面打理,王爷遇难后,我将手下人连带着万庾村的死士,尽数了结了。这枚玉珮便是从万庾村处找出的,想来是殿下曾留下的旧物。”
岑青云咋舌:“万庾村……那可足有数百人。”
温连珲面不改色地道:“既入我门下,这条性命是定然要交出去的,不过早晚罢了。”
“殿下如今不该心疼那些人命,反该庆幸这枚玉珮落在了我手里,不然若有人扯出些经年旧事来,认为殿下与王爷合谋,那才是天大的祸事了。”
岑青云将玉珮搁在一旁,道:“这两枚青玉珮原是府中旧物,世间仅此一对,孤常贴身带着。如今贸然在刺客身上出现,背后定有蹊跷,孤已传信与行简,令他绕道去一趟宜阳,查清那当铺的来历。”
温连珲拿起那枚青玉珮,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欲言又止再三,终是道:“殿下所遇诸事,看似毫不相干,但仔细想来,似乎都有同样捉摸不透的地方。弑君的罪名非同小可,殿下千万小心应对。”
岑青云点点头:“那是自然。”
温连珲看出她与崔池另有话要谈,便识相地走了。待得温连珲出了院子,崔池才道:“殿下先前派人去查何医官,如今可有下落了?”
岑青云瞥了他一眼,道:“还不曾。”
她犹豫再三,还是不曾将此事和盘托出。一来崔池出身崔氏,纵是如今投身在她门下,但血浓于水,难保来日不会背弃了她。二来此事若深究起来,牵扯甚多,崔池少知晓些实情,便可多些退路。
岑青云见崔池神色凝重,反笑道:“今日是上元,本想着带你出去观灯,却被这事扰了。你不知道,方才我回来路上瞧见那些灯,实在是好看的。”
崔池在她身侧坐下,靠着她道:“那殿下同我讲一讲,都有什么灯?”
岑青云抓着他的手道:“永兴坊有一尊白瓷观音像,今日在观音前贡了琉璃所作的百盏菡萏灯,以佛图灯带间之,兴善寺的僧侣在一旁诵经,远远望去,便像亲至兜率一般。”
“还有安兴坊家家门前皆挂一盏转鹭灯,垂饰金玉铃磬,风过便有叮当清妙,仙音不绝。”
这一夜,市井间灯火煜盛,鼓吹弹唱,彻夜方休,官宦人家却大多关门闭户,彻黑寂静。
郑行简听闻京中异动,留了几个得力的人手四方探查,自己先一人乔装改扮,混入看灯群众,瞒过城防守备的耳目,悄没声地回了府。
行至风林轩,正见着岑青云披着外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见他要出声,连忙伸出一指抵着唇,道:“低声些,莫将他吵醒了。”
郑行简只得跟在她身后,走了十步开外,才道:“方才路过大理寺与御史台皆灯火通明,想来是查出了些许端倪,要三司推事。”
岑青云颔首道:“刑部那边怎么说?”
郑行简面色不虞:“咱们的人传了信来,说是只怕是有铁证,要……审一审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