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渡。”
“嗯?”
时钟终于走到了九点,玻璃门外的雪已经越积越厚,又被行人嘎吱嘎吱踩成了一层薄冰,对于下了夜班疲惫步行回家的人而言,比起归家之路,倒更像骨科医院的直通直通路。。
李渡悄悄拿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后背,脱下来了象征收银员身份的红马甲,收拾东西预备交接下班后回出租屋。
没想到接班的店员兼超市店主王银霞阿姨叫住了她。
李渡在内心叹了口气,悄悄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是不能即刻回去了,等抬起头时,却又换成了一副乖巧而懵懂的表情。
年过五旬的王银霞烫了一头黑色卷发,被刻薄的李渡评价为“沪市收租婆最爱饲养的邪恶摇粒绒款发型”。是个人长得刻薄,嘴巴也略显纯真恶毒,心底却意外不错的的东北阿姨。她热情招呼了李渡咋咋呼呼喊道,“小渡,先别走,阿姨给你带来一盒饺子。”
李渡乖巧点头,接下来了保温盒,一边默数:“三,二,一。”
倒数结束,王银霞果然油爆豆子一样劈里啪啦地絮叨了起来:“姨最近一直寻思着,你年纪轻轻,这样一直哼哧瘪肚干咱们这超市小收银的活,这样一直干下去也不是事情呀,要不你考虑下等年后宽松了点,我推荐你去报个成人夜校,你再去提升一下自己,也好博个更好的前途。”
“像我的女儿,在学校时就爱读书,这不考上了哈工大的那什么大飞机工程,等我把她的博士供出来,我就不用那么辛苦做下去了,阿姨看,现在还是可以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嘛。”
等到了命运这个字的话音刚落,李渡熟练的捡起来了黑色蛋卷头阿姨递出的线头,嘴皮像收线缠着老套不动脑子的毛线团一样飞快动了起来:“对啊王姨,还是英姿姐成绩好,不像我我是天生不爱读书的废料,好不容易让我妈答应我出来打工,我才从那里逃出来的,王姨你就心疼心疼我别把我送回去吧。”
照例拉扯了两句,又听了一边王英姿的学校导师头衔以及校园多大大学食堂的饭菜多么物美价廉以后,王银霞这才在对自己女儿的满足回忆中放松了对李渡的言语教诲,中年妇人的唠叨**被满足以后,长辈对晚辈护犊子般的女子豪情的仗义也在她心中升起。
王银霞重新旋开保温盒,又往里加了许多的关东煮,叮嘱她带回去做夜宵,好过个好年。
李渡笑着点头,却是说道:“王姨,超市的地我已经扫过一遍拖过一遍了,您待会也好好休息吧,祝您新年快乐。”话毕,这才将围巾紧紧扎进衣领处,接过保温盒推门而出了。
王银霞一愣,这才注意到李渡已经早早把超市打扫了一遍。
她叹了口气,李渡是预料到了自己会额外带吃食过来,所以额外打扫了一遍地面,来报答自己。
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永远这样乖巧麻木地微笑着,喜怒不形于色,收下了礼物就在另一个地方悄悄回礼,永远与周围的人两不相欠,相敬如宾,也是一种过分冷漠。
过完此夜,便是新年了。
她们两个人,一个女儿远在中国最北端,一个要在出租屋守岁。王银霞抬头看向玻璃门外,那个穿着单薄,头发凌乱的孩子已经在风雪中渐渐走远了。
懂事而早慧,礼貌而疏离。王银霞总是很奇怪,李渡的成绩,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差吗。不过她摇摇头,也没有继续多想。
或者说,她也需要生活和看顾自己的家庭。她愿意等过完这个年节再去问问这个小姑娘。
雪越积越厚,松树的枝干终于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如承受不住生活风霜的人的脊骨一样,脆声而断。
“啪。”
段许真重重一声把自己的卷子拍在桌子上,对着自己的前桌哀嚎了起来。
“渡啊渡渡鸟——你怎么做到每天看那么多言情小说,还能回回保持全校第一的水平的?”
下课以后,月考成绩发放到学生们手中,坐在后排的段许真手上拿着拿着自己还算不差的成绩,脚强势伸进了前桌的座下,夹着前桌的小腿边摇边撒娇。
镇淮附二是省级重点高中,一直是跨市掐尖招生,可以说拿到了附二中的入学门票,也就相当于拿到了沿东南海重点高校的任意挑选资格,这还是保底的选择。段许真的成绩一直都还算不错,家长也花了重金一直给自己请专业的老师辅导。
不过每次等成绩下来,看着自己前桌这个从来不补课,还要抽出时间打工还能靠全校第一的九边形战士的成绩,段许真心中还没来得及放的烟花,又马上被淋得湿哒哒的。
段许真拿着自己的成绩,艳羡地看着自己始终坐得笔挺,看言情小说也像研究珍稀古籍的老学者的前桌,坚持不懈地骚扰她:“渡渡,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
“对啊你当然很笨啊。”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不过区别在于一个是直接说出声,一个在内心默默地吐槽。
谢婵本来拿了第二名,就心情糟糕了一整节课,她自从进入高中被自己的同桌一直打压,就下定决心要重新拿回自己第一名的位置,结果回回都是日夜苦读,回回都不如李渡,段许真的骚扰搅得她桌子一起晃晃摇动,直接把她心中的火药桶点炸了。
“你和李渡能坐前后桌,我其实都觉得奇怪,上次我还听见你妈妈抱怨她给你八百块一小时的补课老师,而你直接在课堂上走神,画乌龟王八。我看你能和我出现在一个教室,已经算一种金钱创造的奇迹了。像你这种脑子,放在肉铺上称量来卖,也最多值二十块,那需要那么多知识的进补呢。”
谢婵长得有点柳眉凤目,天生在她的**官妈妈影响下,在权力罐子里浸泡出来的威严感。
不过小花豹终究没有学会自己的大猎豹妈妈的性格。成年母豹已经能追逐羚羊角马的,在一击必胜前,有绝对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谢婵斜眼看人时还是有一种出生起就站于食物链顶端的睥睨傲慢神色。
段许真也不甘示弱:“那大小姐,你的脑子肯定比我更纯洁,也没经过知识的污染,所以就算是请来了晏京市的老师来补习,也只能继续当李渡下面那一个……”
话说到一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段许真脸上绽放了一种神秘的神色:“你们看过那种百合小说吗”。
那本小说还是上次李渡分享给她的一个大文包,在一众灰姑娘霸道总裁故事里夹杂着几篇百合文,对青春期什么都好奇的段许真也是一种致命吸引力,应该是自己的好朋友弄错了,毕竟文包那么大。
而青春期的女生总是在这方面上格外敏感躁动,刚刚吵架的时候提到的一些关键词提醒了段许真,她悄悄压低声音说道,“百合就是两个女生谈恋爱,一是攻,零是下面那一个,那你一直考第二,那你就是受,小渡才是攻。”
“你——”,谢婵意识到了她在说什么,小豹子被气得浑身绒毛全炸了起来,已经剪短至齐耳的,丝缎一样的黑发也像被雷劈一样,根根漂浮着往上飞去。
不过谢婵已经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这种话题太敏感了,而自己的同桌也确实长得非常不错,虽然自己之前从未往那方面想过,可是自己要是表现得太激动,没准又会被段笨蛋说成是“被说中了少女心事,恼羞成怒。”
看见牙尖嘴利的谢婵被自己一阵油腔滑调刺中要害,段许真恨不得像周星驰电影里演绎地,站起身叉腰,仰天大笑三声,没看见平时嘴巴最毒的谢婵气得耳朵和脸都红了,不敢看李渡了吗。这是功夫再高也怕花招。
正在谢婵意欲图穷匕见,追击段许真,而段许真见势不妙,马上要绕桌而走,秦王避荆轲。
正值此刻,斜下里伸一双纤长而遍布一些细碎伤痕的手,细致地帮谢婵拂下了因为静电而乱飞的黑发,李渡只是将黑发收拢在谢婵还在发热耳后,熟练地像不止一次这样安抚过炸毛的猫科动物。也抚平停止了这场行刺王上的争端。
“你们轴心国和同盟国两大集团互相开炮,怎么还打到我瑞士的国境上来了。”有些无奈又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李渡卷起书摇了摇,做了个摇白旗的手势,继续说道“许真,谢婵虽然直白了一点,但她也只是为你好,担心你没有用心读书而已。”
“这倒是今天我说的第一句真话。”李渡在内心默默补充了一句,“不像我,我的恶毒都是藏在心里的。”
“为什么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你当然笨啊,但是你要是直接问我你笨不笨,那我当然为了客套照样要让人作呕地夸你两句。”
但鉴于自己这种烂人真的是个孤儿的缘故,她也只能默默把这种刻薄的样子藏在心底。
“你当然和我不一样,你不读书还有国外的大学可以上。我是真的只能靠那对不知道去哪的人渣亲生妈爹的变异大脑,李贺珍一点卖水果赚来的钱来读书,只有维持全校第一的水平,才能赢来一点点鼠鼠人的隐秘的骄傲与自尊,不学好就会彻底变成一滩可以随便被人踩的烂泥巴——要是你也有这种未来像野狗咬着你屁股一样一刻不停的狂追着你不放,保证你的成绩也能坐火箭一样升上去。”
只是李渡有时候也会犹豫,这种状态是不是更痛苦,自己拼命挣扎,死死抓住学习这一根浮木,眼里面看见了更多不一样的大千世界,飞过蓝天的海鸟,郁郁葱葱的海盗,身体却还在冰冷咸苦的海水里浸泡着,需要一刻不停的踩水挣扎。
等到自己累了,体力不支了,照样还是会沉到底部,永远告别阳光和空气。
她垂下眼睛,圆而下垂的狗狗眼看似无比乖巧,其实只是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眼中恶毒的讽笑。她继续安慰道:“只要好好学习,超过现在的自己,一点点进步就好啦,不要太焦虑。我也是在努力超过现在的我啊。如果有一天,你能超过我,或者阿婵超过了我,我也会很开心地坐在路边为你们鼓掌。”
“全部都是赛跑者,那哪来的观众呢,只要大家努力过了,拿到了公正的判决成绩,那就落子无悔。”李渡转回头,认真对着段许真说道。
如果她的生活是一本漫画,以上是同外人对话的内容,而她心声框的文字只是简简单单的占据全黑的一整页,那页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才怪我一点也不会大度的第一我要牢牢抓在手里面没有人要夺走我这个位置第一只能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不过她并不是为了段许真说这些话。
而是为了另外的目的。
李渡在眼角的余光里,注意到了谢婵的眼神渐渐软化,从面对竞争对手的敌意,变成了一种被高尚人格打动后的深思与些许的难言的懊悔。最后还混杂着一丝被自己的善良品格触动的动容敬佩神色。
比印象派画家的颜料调色盘还精彩丰富。
嘻嘻。
“**官的女儿,你的审美真的很好猜。”
李渡认识谢婵是在进校的那一天,踩着一辆银灰色碳架公路车,梳一头利落的高马尾,背上还背着一个只装了索尼的a6400摄像机和一本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像一条银色的闪电,带着破风声劈开送孩子们的上学的豪车车流,翻身下车时眼角眉梢都跳荡着骄傲,阳光照耀在她的骑行车镜上,闪烁生辉,连日光也为她的登场加冕。后来她才知道,谢婵的妈妈是临市的**官,镇淮附二距离那个市坐高铁都要坐两个小时以上,被她骑了一夜单车自己骑过来了。
而李渡在看见谢婵第一眼就已经确认,这样永远挑战自己的极限,永远骄傲,愿意信任世界上有公平正义的法度的女孩。
这样从骨子里透露出的骄傲正直的人,却也最为孤独,因为她们只会爱上自己的同类。
段许真似乎讲了一句玩笑,笑得乐不可支起来,李渡也忍不住跟着放声而笑,圆而下垂的眼睛弯成两轮明亮的月牙,她心想:“既然如此,那**官的女儿,你会不会也爱上一个,假扮成你同类模样的骗子呢。”
她一边笑一边卷紧了手里的书筒,心想:“谁会从那些地摊言情小说里得到什么虚假和慰藉,去演那些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灰姑娘,然后等树上忽然结出金苹果,南瓜变成马车还是仙女教母降临?我可以扮演这样的傻瓜,但是撰写我人生故事的那个作者可不是一个会怜爱我,只要好好扮演一个傻瓜,就将所有的奖励都递给我的手里的好母亲。”
她想要的东西有很多,想要爱,性,金钱和权力。
慢慢读书能得到的太少了,也太晚了。
但是李渡还是愿意拿出开学自学完一整本教科书的刻苦,去拆解和研究那些她们爱读的爱情故事,可以读读谢婵幻想中的爱人的模范文本。她无情地把自己的身体划分成一个个不同等级的景区,自己微微侧过脸时,正对着谢婵的侧脸的清瘦的骨骼线条,正是最优秀的五A风景区,这样山水画一样的线条,能给人带来一种倔强和不屈的文人风骨联想。是她最能吸引人的角度。
扮成战胜你的猫,扮演一个等待拯救的流浪小狗,扮演一个拥有困顿生活里不屈服的人格的骄傲贫困生。
而谢婵,那么酷的一个人,居然比自己想象的要单纯好骗那么多。
李渡越发觉得段许真的笑话精彩,以至于脑袋都笑得有些缺氧,昏昏欲裂,重新低下头时,手里的言情小说,已经变成了一个破旧的二手手机。
手机在惨白的路灯灯光下莹莹闪光,犹如幽绿色的鬼眼,飞雪在灯光下狂舞,犹如盛夏季节的狂欢蚊蚋。
屏幕上,只有唯一的一条信息:“你好呀,程韫青。”
李渡喃喃自语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李渡,这个姓来自于我的养母李贺珍。而我的渡字,也是由来于从小被寄养于冬天的路边。养母希望我能够平安的度过生活中的每一个难关。就是那么的土气和简单。”
李渡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往出租屋走,如一只涉过咸水滩涂的渡鸟。
曾经她翻山越岭,日夜苦读,从泥潭里狼狈爬出。
而当她沾沾自喜,终于以为能靠自己的才智和手段,将命运踩在脚下,带着妈妈提早一些通往自己的光明所在。
可现实总是这样,残酷无情却又充满恶意的趣味,只一阵狂风又将她吹回泥沼,又总给她一根稻草,一线生机。
月光与路灯灯光将夜路照得透亮,她握了握自己冻僵的手,径直朝前走去。
狼狈的,不择手段的,一直走下去。
循此苦旅,以达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