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程韫青时,李渡正守超市收银台前,思考着一个哲学问题:人能不能通过左脚踩右脚来把自己送上太空?
李渡是个跳出三贷外,不在五险中的专业社会零工工作者,浑然天成的社会边角料。上一份的工作还是成天站在宠物店里,给拉不下面子的,分手很可能就会遗弃小猫的年轻小情侣推销高昂分期宠物猫。
后来没干两天,李渡觉得既对不起猫也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再加上干销售需要把热情和笑脸都掏给客人,自己只剩下被冷眼和拒绝的话语淋过的一颗湿漉漉的心。
所幸年关将近,趁着淮水市的家宝乐超市最缺人的时刻,李渡这匹牛马顺利跳了食槽,聘上了超市理货员兼职保安,只用当个人型叉车和安检仪,和货物打交道。
不过可能是今年的刘德华唱的恭喜发财格外显灵的缘故,这家靠近着艺术学院,原本应该在寒假冷冷清清下来的超市却因为一场新加坡国际大艺术赛事的筹办,以至于即便临近年关了,学生还依然驻扎学校筹备作品,导致超市的人流不减反增。
像千百里深的地幔的一场地震造成的海啸,能波及千万里之外的印尼居民一样。
这种本应该和李渡半分交集也无的国际艺术赛事,新加坡的艺术海啸居然也吞没了这一只小虾米。
居住本地的收银员们因为过年的缘故纷纷回了家。柜台和超市门口贴满了招人启示,也没有任何一点回声。
人手吃紧之下,只剩下了家在外地的李渡和贪财如命老板,在老板萝卜加大棒的威胁下,两人轮番顶起了岗,干起了二十四小时的超市收银的工作。
而这也意味着李渡在年节当月,只能月休两天,需要昼夜倒两班,一班需要连续站十二个小时。
在沉重的现实引力面前,月薪三千的收营员没有可以翩翩飞舞的翅膀,任何轻盈的想象都会被利落击倒,轰然坠地。
从早上的十点一直收银结账到了当夜的九点钟,两条小腿站到酸胀时,李渡像猫用尾巴缠上自己的后腿一样,一边在柜台下悄悄用自己的左脚缠住自己的右腿,一边在思考自己的左脚叠上右脚能不能让自己一直升上宇宙,飞往天外。
等自己能登上真正的天堂或者外太空,一定要质问一下耶稣上帝,为什么过年要放刘德华的恭喜发财,还对超市老板那么显灵,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而如果她学了高中物理,那该知道这是一道最简单的物理学力的问题。翻开课本,就有许多物理学的大牛会为她尽心论述为什么你不能左脚踩着右脚把自己送去见上帝,但是李渡还没来得及学到那一课,就早早退学来打工了。
而如果在十二月的这一天夜晚,随着一缕寒气推门而入的人不是程韫青,而是任何一个普通的邻近大学生,那么对方或许会为耐心她解答这个问题,或许不会,但总而言之,不过她们的故事都不会发生了。
超市外的冬青树被星星灯的流光镀上了一层金辉,玻璃门被悄悄推开,雪花与西风所昭示的冬季气味,雨夜水潭映射的斓斑的光影都随着门的推开悄然入侵了这一个密闭的空间。
“你好,请问需要……”惯例欢迎客人的话音似乎也被凌冽的风冻住了,后半截硬邦邦地掉在了地上,碎了。
程韫青没有为她解答这个问题,也没有拒绝为她解答这个问题。
任何一个第一眼见到程韫青的人,都容易神魂颠倒,忘记了任何话语。
李渡也是。
不过和冬夜凌冽的寒气不同,来客似乎是个会体贴人的性格,程韫青看着眼前的小收银员呆呆傻傻的表情,却是莞尔一笑,很自然的扬起了手里的手机,温声说道:“需要的,我想买创口贴和一些酒精棉,请问你们有吗,扫码支付可以吗?”
小收银员终于回神,也是闹了个大红脸。
其实如果你把超市开在一座网红聚集的大都市,尤其是一个艺术学院旁,那见到任何的潮流女性或者出格的艺术家做派,那都不足为奇,可是眼前的女性并不一样。
李渡一边慢慢地找着放创口贴的地方,“柜台下第三个格子里”内心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无力强调创可贴的位置。
“可是不一定呀,还是一个个翻一下确保其他格子里没有,再去看那个格子吧。”另一个更大的声音狡辩着,李渡慢慢地找寻创可贴时,心里却在思索一个合适的譬喻。
不过李渡却忽然有点犹豫,要不要把心里的感受,用具体的文字表达。
“如果她长得像流水中的月亮,没有人会忍心把一枚月亮钉在白纸黑字的线条和作文的方块之间。”
眼前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美貌,只是脸型流畅,气质淡然,双眼和眉目都恬淡而悠远,眉形像淮水市的湖边的云雾青山线条,眼睛像湖水荡漾的水波。
你会奇怪,这样不算奇伟险峻的景色怎么会每天吸引如此众多的游客,当你好奇地坐在湖边,认真细看她的优点,也想找出她的缺点。不知不觉,就看到了月光照水时,你才能想明白。
这样的好奇心,正是一切传奇故事与爱情的生发的起点。
李渡伸手,像是想捞出水中的月亮,却拿到了创口贴与酒精棉,她一下回神,轻轻咬了咬脸颊左侧,随后说道:“十四块五,我扫你就好了。”
“请问你还需要什么吗”她按照惯例走着流程,对手边的熟食进行推销。
若是在平时,李渡会希望这些东西不要成功卖出去,这样剩下来的东西就被可以被她带回出租屋,对付一下,又能省出一顿晚饭的钱,她本身也并不爱做饭。不过,眼下,她可能只是想找个机会和眼前的女生多说两句话。
“我不需要,谢谢”,她温声礼貌地拒绝了。不过稍后,眼前之人又犹豫了一下。
李渡是个极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她知道这一瞬间的犹豫背后藏着什么——她所接受的教育,使得她不允许自己在拒绝别人后不给出任何原由。哪怕眼前只是一个小小的超市收银员。
家世越好的女儿越容易被培养出这样的习惯,喜欢的菜不可以多吃多夹超过三次,喜怒不可以直接在人前展现。
她们走得莲步轻移,走得慵懒,克制而迟缓。
这样的迟缓与克制常被误认为,是她们浸泡在充足的权利和安全感之中,养出的高位者的气质,而其实在李渡眼中,这更像是正是华服之下,名为克制与自尊带来的沉重枷锁带来的限制与禁锢。
程韫青温吞地补充说:“我正在,减肥。”
她声音轻而柔和,却像铁链的叮当碰撞之声。
“好的好的。”李渡的神魂附回到了关东煮和茶叶蛋上。尽职地把创口贴和酒精棉的收银发票递给对方,计划继续做回一个会站桩的木偶,等下一个客人投币唤醒她。
而也是在这个冬夜,命运之神眷顾了她。
程韫青皱眉看了下贴在收银台前的招人启示,询问道:“你们现在正在招人吗?你看我怎么样?”
“啊啊,是……是的。”李渡吓得结巴了一下,嘴巴却跑在脑子前面,“如果,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先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以及自我介绍一下,你好,我叫李渡,李贺的李,渡口的渡。”
“蔡琴的《渡口》的渡吗?很美妙的一个字,我喜欢你的名字。”
对方并没有急着拿起手机,而是伸出手,笑得眉眼弯弯,像是风骤然吹起一池湖水,笑意就从嘴巴一层层荡漾到了眼中。
“是的。”李渡似是从色授魂与的恍惚中回过神,像猫递出自己的尾巴一样犹豫地捏住对方的指尖,神态却逐渐放松。
“你好呀李渡,我叫程韫青。青是颜色,韫的右边是经纬的左边,韫的左边还是温度的左边。”
她敏锐察觉到对方的羞涩与内敛,略有些俏皮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伸出手相与眼前这个长得也像野生小动物,一头自然蜷曲头发,眼睛圆而无辜,如小狗般下垂的女孩握个爪子。
略有些宽大的表带扣在程韫青有些伶仃的腕骨上,在她伸手时,随着手腕衣服的后退而水落石出,一闪而过。
李渡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这是她想要掩饰内心想法时不自觉的小动作。
“江诗丹顿陀飞轮系列白金镶钻版的价格大概要小百万”,她心想。
谢婵曾经也把同系列月相女神扣在自己手上,交由自己自己把玩,混不会在意地说“是我奶奶从瑞士带回来的给我妈的,我妈嫌时装表太张扬了,不合适在他们单位戴,你知道的,这家伙把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切……也比我重要,她就把这个铁坨送给我了,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吧,我嫌太碍事了。”
当时怎么回答的,李渡当然记得,“但是我不一样,对我来说,你比这块表更重要。”
真是让人作呕,她淡淡地想,现在想想还不如拿了那块表就直接退出这场感情游戏呢,够让老妈直接关了那个破水果店,好好养一养病了。
不拿不是因为她品行高洁,不在乎名利。钓女人亦如钓鱼,如果只咬住了小饵,那对方就舍不得为你抛出更多的饵料了。不管眼前这个带着江诗丹顿的女孩,为什么要来应聘超市收银员,她知道,她的机会,都要再一次来了。
李渡抬眼时,所有的杂念都已如江入大海,汇聚消失在了更广阔难以捉摸的心念思绪之中。她露出了一个如幼鹿一样的笑容,说到:“是我的妈妈,很喜欢秦少游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