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纱透出的薄光落在绣架上,照亮了那半幅已成的《寒山图》。一根线用完,旁侧的李妈妈忙将墨线递了过来,正对着绣架坐在榻上的李氏旁看了许久,等小李氏穿针引线后才开口说话。
“你这《寒山图》真是从年前绣到年中,我看怕是到年底还不一定能绣好。”
小李氏放下针线微闭了闭眼,待眼睛过了那阵儿乏劲之后,她才不紧不慢地回道:“端看着精力如何。若是下半年不忙,许是年底赶一赶,这《寒山图》也就成了。”
“唉!我是不如你这般好心性,能对着这东西一整年。”李氏叹了声气,“想当年我在闺阁就不愿意摆弄这东西,整日枯坐不说,对着的绣样儿不是花啊就是草,好似这世间只有这两样东西似地。”说到这里话音一转来了点兴致,“说到这里,我家的芸丫头倒好似不像我,她倒是成天爱摆弄这些东西,偏她还能坐得住。”
她朝小李氏笑了笑,话音一转,“凊丫头好像跟芸丫头换了个似的,我听芸丫头说她成日里尽想着舞笔弄墨的,看着倒不似女儿,竟有些男儿之气呢。”
“二嫂说笑了,她一个丫头一不入庙堂,二不上马杀敌,哪里来的男儿气呢。”小李氏收回看向案几上花插的视线,她扶着李妈妈从绣墩上起身,转而在榻上落了座,“这几日三爷为着这个,还训斥了她几句。话里尽是让她向芸姐儿学,叫她静心沉性。”
“三弟就是较真,凊姐儿才多大啊!她这会子不读书习几个字以后连看个账本都两眼一抹黑!”李氏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茶,说到这里就有些刹不住嘴,“这近的你就说我,我就因着幼时不成器,家里教着学几个字不好好学,如今看起府里的账本来就是像抓瞎的猫儿一样,纵使手上有本事,但凡不叫我碰上个死老鼠我都没这般容易;这远的嘛……”她凑近了炕几,看了一眼小李氏低声道:“你就说咱家老太太,要不是老太太不识字,这掌家权也落不到你我几人手里啊。”
小李氏拿素帕子掩了掩嘴,觑看了她一眼,将炕桌上的什锦盒朝她那头推了推。
李氏见她这动作,忙道:“唉,我知你意思,无非就是叫我慎言。唉,这不是只你我二人嘛,况且这话也不算什么不能说道的事,如何就这般谨慎呢。你也是太小心了些。”
小李氏微勾了勾唇,“二嫂,婆母是长辈,有些事哪怕是事实我们却是不好议论的。这久说成了习惯,哪日要是不防说漏了嘴,这……乱子可如何收拾呢。”
“欸,你说起这茬儿倒是叫我想起了四弟妹了,”李氏抓了一把南瓜子,轻磕了一颗道:“你道她是怎想的,怎么这进府这么多年倒像是越活越回了去?”
小李氏知道她这怨气是从何而来,她轻声安抚道:“四弟妹性子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你何须为这个置气?”
“我与她置气?”李氏不服,双眼一瞪,“倒是她成心与我过不去才是,不就是这几日我娘家侄儿要进府读书嘛,倒不想这事何曾就碍了她的眼?非得在老太太面前说些四六不着的话。”
小李氏微微敛眼,其实也不算是四六不着的话,李氏要将自家侄儿弄进乔府家塾,那头王氏看不过眼,便也想着使弄些心思。只是王家自有家塾,府中子弟自不用来乔府就读,王氏便提议着改日要在乔府办一场花宴,请她娘家侄女们过来赏玩。
李氏私下里与小李氏嘀咕,说王氏这是糊了脑子,家里到了年岁的子弟皆不在府里,她将自家侄女弄来提前相看又有何用?白费了功夫不说,还浪费了置办花宴的钱财。
小李氏没言语,但心里却觉得,王氏这一招不一定是全然无用,毕竟家里能做主的老太太在,几个花样儿似的姑娘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几天,保不准哪个就入了眼,叫老太太挂了心。等回头老太太往老太爷跟前一提,说不得这事儿就成了。
“你喝些茶,清清火。”小李氏又拿起茶壶给她倒了些茶,像是不经意地道:“芸姐儿拿回去的几幅绣稿如何?”
李氏性子大咧,不防小李氏这是引她转了话题,她道:“你的绣稿那自是好的。芸丫头得了,喜得连房门都不出了。不过,你绣技这般好,何不如自己教了善凊,又何须专门往外头请绣娘进来?”
“绣娘请进来了便是传艺的师傅,这师傅和学生之道可是大有学问的。这里头的东西我可是教不了,即便教了却也不一定能教得好,索性这事还不如请了专人来做,我也是省了力。”小李氏揉了揉肩。一旁的李妈妈警醒,见状忙去取了美人拳过来。
小李氏接过美人拳,抻长了右臂,使着美人拳轻敲了三下,又换至左臂依样来了三下。
李氏见这场景,先是一愣转而一拍额头,“瞧我这个没心肝的,我倒是忘了你有旧患,说起来这也是你没法亲自教导凊丫头的缘故吧。”
说到底相较于小李氏前头给出的缘由,她是更愿意相信小李氏是因着伤病才无力教导女儿的,毕竟小李氏的绣艺细说起来还要胜似那顾绣园几分。这般好的绣艺她不亲传自家女儿,换做李氏都替她不甘。
小李氏微微一笑,对此也不辩驳什么。李氏见状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两人喝了几杯茶,闲话唠了一番,李氏才带着王妈妈离开。
李妈妈将炕桌上收拾了一番,转头去外头扔了那些果皮瓜壳。她再进来时却见小李氏靠在引枕上以手撑着头假寐,她正要轻声退了出去,听见动静的小李氏微微睁开了眼,“人走了?”
“走了。”李妈妈见她要起身,紧走几步上前去扶。
“夫人,您说二夫人这趟过来是为着什么?”李妈妈觑了小李氏一眼问道。
小李氏倚着她的力坐直了身体,“她的心思都在话里。估摸着一是来探绣娘隐情的,二是接着王氏的事来探我心意的。”
“我这二嫂性子虽直但不是个没心眼的,她还是想让我亲自教导善芸。”小李氏微叹了声气。
“这二夫人未免贪心了些,这绣娘进府也是我们三房拿钱供养,就这些还不够,偏还要惦记您那点东西想着您能亲自教导芸小姐。”李妈妈嗤了句,“也当真是不怕撑坏了自己!”
“这人都是这般,得一便想二,知道有更好的,自是也想着那更好的了。”说到这里,小李氏便是一顿,“我方才在她跟前说道的那些话并未掺假,可她并不信。这人呐当真是只信自己的。”
李妈妈听了这话却有些不解,“夫人绣艺这般好,缘何想托了外头的绣娘来教我们姑娘?”
“顾绣园的绣娘精于一业,无论是技艺上还是心得上都只会比我更强。你不要因为外头流传的顾绣园那些绣品就被惑了眼。那些绣品在顾绣园里头只是最低劣的下品,真正的上品精品不是在高门大户守里便是在皇亲国戚手中。那些绣物等闲人家是用不起的,也自当是见不着的。”小李氏微微思忖道,“二嫂家世单薄了些,以往在闺阁中也甚少听闻顾绣园的往事,自是不知道里头的内情。后来到了这府里,也因着门风使然,我们乔府也甚少与那些勋贵高门走动,是以她不曾听闻这些。”
“那顾绣园的绣娘这般好,倒是便宜了二夫人。”李妈妈有些不忿。
小李氏摇了摇头,“我又不是为她。善芸与善凊同宗同源,皆是乔家子嗣,有些事情也无须计较得这般清楚。”说罢她低声呢喃了一句,“毕竟很多的缘法也是说不清楚的。”
她拿定了主意,李妈妈便不多话了。李妈妈上前为小李氏按肩,过了会儿李妈妈才似想到,“方才二夫人的意思是想让您出面和四夫人对上?”
小李氏淡笑道:“我不与她们掺和,又怎么能对上了呢。二嫂有二嫂的心思,四弟妹有四弟妹的打算。家里的老太太还在上房好好待着呢,我只消听老太太的吩咐就行了。至于她们,端看她们自己的手腕如何了,反正我们李氏是不往这团浑水里掺和的。”
“对了,花宴那日你且叫人看好了善凊和重明,院子也叫人看好守紧了,不要叫外头的人冲撞进来。”李氏一顿,转而对着李妈妈吩咐道。
李妈妈迟疑,“这花宴一事不是还没定下来吗?”
小李氏摇了摇头,“怕是明日就会定下来。老太太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最爱幼子,明儿只消四弟到上房去一趟,哪里还有事儿不成呢。”
李妈妈微微摇头,“这……四老爷如今的样子,怕是也有老太太一份缘故呢。”
“是啊,幼子这般溺爱,也是府里最不成器的那个……”小李氏也微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