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翠脸上笑着,硬把想要后缩的江游拉到跟前。
江游是读过书的人,也知在外人面前护住体面,便十分规矩的跟于平铮见了礼,唤了一声兄长。
于平铮依旧笑着,没应。看得江游有些忐忑,只觉得在于平铮的眉目间有明晃晃的戏谑之意,可再看,又觉十分正常。一时心中更加拿不定主意,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于家的五个兄弟中,江游只见过于渐鸿和于平铮。若说于渐鸿是自带肃容霸气,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那这于平铮就是自带妖气,即便是笑着也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兄弟俩就如同一座山的两面,一面庄重正气,一面阴湿可惧。
听到江游唤兄长,胡翠心中虽有些不满这小子的自作主张,细想来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便作罢。
只是看于平铮一直挡在门前,搞不明白于家这是什么意思?心里不禁更瞧不上于家一些。
不愧是小门小户的商人做派,大晚上客人来了,还不恭恭敬敬的把客人引进去,还一直挡在门口搁这笑笑笑,不知道自己快要被冻麻了吗?真是没有一点规矩,她可不敢把这样人家的女儿娶进家门。
这样想着,胡翠更加坚信了要退婚的念头。
胡翠长臂一伸揽衣袖在身前,挺直了腰板,拿腔拿调的道:“是有点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兄长相谈。”
于平铮才终于从门前移开,扭头便走,既没等江游母子,也没在他们进入后及时把门关上,“那来吧。”
胡翠看看前面于平铮的背影,又扭头看看还大敞着往里钻风的朱门,一口气差点都没喘上来。
江游正走着,忽的发觉胡翠还站在门口,转过头没好气的催促道:“愣着干嘛?”
于家院子大得很,没人带路的话容易迷路。眼看于平铮马上就要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江游心急,方才胡翠拧他的气也还没散尽,眼一撇便不顾她,独自疾步去撵于平铮了。
胡翠叹口气,吞下所有的委屈和不满。只是刚迈出去一步,一滴水滴重重的滴在了自己头顶。
胡翠试探着摸去,是黏黏软软的触感,心下疑惑,就着月光分辨,发现那竟然是鸟屎。
胡翠抬头望去,下意识尖叫出声。
原来她的头顶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鸟,盘旋在她的头顶,乌压压的一片,久久不散。
随着胡翠的尖叫声,一大坨的鸟屎应声而下,落了胡翠一身,甚至还有她未及时闭上的嘴里。
胡翠怕极了,满院子的乱窜,可她跑到哪,鸟群就追到哪,始终待在她的头顶。偌大的院子一时间竟也不能迅速找到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胡翠只能任由大抔大抔的鸟屎将她掩埋,也不敢叫出声,只能憋屈的在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江游都走了一会儿了,眼看就要进入正堂,发觉胡翠还没跟上,眼神中透着满满的不耐。
他憨笑着对于平铮道:“母亲可能迷路了,我去寻寻她。”
说完,也不等于平铮阻拦,着急忙慌的就跑了。
江游在院子里绕了一大圈也没看到胡翠的身影,除了地上一些发出难闻味道的不明物体,江游捏住鼻子也没在此地多待,忍不住埋怨道:“真是麻烦。”不知道路也不知道乖乖站在原地等。
转了好几圈,江游又走到了正堂门前,他在门口好几次深呼吸,硬着头皮走进屋子里,边走边深呼吸。
猛的一大口呛人的难闻味道吸进胸腔里,江游差点怄出来,“什么东西那么臭啊!”
话音刚落,抬眼就看到不成人样的胡翠坐在自己面前。
江游看了好几眼都不敢确定那就是胡翠,他捂住鼻子呆呆的愣在原地,直到差点把自己捂窒息,才瞟了眼面不改色端坐在上位的于渐鸿,强忍着跑出去的冲动,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道:“母亲?”
“是你吗?母亲,你这是怎么搞得呀?”
胡翠原本脊背挺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江游话刚说完,胡翠腾的一下就站起身,身上的屎点子顺势往外飞溅出去,江游急忙往后躲。
于平铮瞧着,嘴角勾出了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
“你们于家就是这么待客的吗?搞这种戏弄人的小把戏,简直为人所不耻!”
“原本我就说商户就是投机倒把的无良分子,现在果然印证了我的话,你们一家没一个好东西!”
胡翠越说越上头,气得身上的屎点子簌簌往下掉,跟庄稼地里害虫似的,落哪招哪嫌。
于平铮听完,却忽然大笑起来,“鸟是通灵之物,圣人都同意的道理。鸟群居然专挑你的头上拉屎,着实有趣,这种奇景我没见着,还真有些遗憾呢。”
“你……”胡翠实在是没想到于平铮的厚颜无耻,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反而呛了口口水。
那样子,着实滑稽,江游都有些看不过去的移开眼去。
于平铮没瞧见般的不理会她,继续道:“小把戏?哈哈哈哈有意思,你怎么不好好想想,你犯下过什么连生灵都看不过去的罪孽呢?居然还大言不惭的瞧不上商户。”
于平铮的精明和诡辩是于若出都佩服的,他若不是她的三哥,她大概率也不能在他手上占下什么便宜,十足是个能气死人的主儿。
于若出在里间听着,都忍不住要为胡翠点上三根香。
只不过,她心里也有一丝好奇,难道世间真的有如此诡异的事件吗?于若出是不信的。
可毕竟她与江游还有一层婚约在,怎么说胡翠也是她未来的婆母,即便是为了她着想,于平铮也不会去戏弄胡翠。
把人搞成这个样子,她嫁过去以后该怎么跟胡翠相处呢?
一时间,于若出对目前这状况心里也没个定论了。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若不是我们这个商户,你们江家人可都早就饿死在路边了。”
于平铮说话毫不客气,眼里的狠劲也让胡翠畏惧三分,可也只有三分罢了。她正在气头上,只记得自己的委屈和不满,良心和理智都要暂且抛在脑后。
“忘恩负义,令人心寒啊!”
于平铮这最后一句话刻意还带着些可悲可泣的无奈与心酸。
江游听着都有些站不住脚了,他虽然不清楚早年间的事情,但大概也知道他们是受过于家恩惠的,不然也不会有他跟于若出婚约的存在。
好歹是个读书人,脸面还是要的。
他忍不住伸手去拉胡翠,却被她一手甩开,语气粗俗道:“后悔了帮助我们,那你们就去地下找江家祖宗把东西还给你们呀。”
“有本事就去呀!”胡翠声音尖利,听着格外刺耳。
即便是在困苦的时候,她也是有脸面有尊严的,可现在呢?被人硬生生的撕下来踩在地下。所有人嫌弃厌恶的眼神都被她用眼睛深深记下。
她就是忘恩负义了又怎么样呢?接受于家帮助的江家众人,可不是她自己。
再说了,她儿子以后要是官运亨通,江家的所有人不都得承她的光吗?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江家。所以,不是她一个人的忘恩负义,是江家所有人,这锅别想让她一个人背。
于若出在后面默默叹了口气,心中奇怪三哥今日是怎么了,虽说他这人难搞,怎么这种情况下还说出这种话咄咄逼人呢?
不过,她这个未来的婆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于若出既不好出面打圆场,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吩咐好落秋去给胡翠准备热水和换洗衣物便要离开。
毕竟是来她家的客人,不管这个客人脾性如何,也得尽主家之仪,不能让人就那样离开。若是让人知道了,丢的可不只是胡翠一人的脸。
走时,于若出扫了一眼坐在胡翠身旁无所作为的江游。
胡翠大哧喇喇的拍拍屁股坐下,拿起一旁的茶杯就往嘴里倒水,动作豪放的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清脆声响,初进门时刻意捏起的夫人做派全然不见。
胡翠干脆利落的大声道:“我也不跟你们说废话了,我们母子俩今天就是来退婚的。”
噌——
伴随着胡翠坠落的声音,后间发出一声非常轻微的嚓过某种东西的声响,隐匿在黑暗中令人难以察觉。
于渐鸿在听见胡翠说退婚时,依旧面不改色,好似只是听见了哪个下人在跟他汇报今天天气真好。只有在听到那声轻微的“噌”后,才捏了捏手中的扳指。
于平铮脸上依旧挂着极轻的笑,身体向后靠着翻了个白眼。
而坐在胡翠身边一直胆颤心惊的江游,却顿时心定了下来,仿佛有万千潮水朝他涌了过来,将他托举起来,去够星河间的日月。
是啊,跟自己的功成名就相比,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何况也只是一个有些姿色的商户女。
不值得。
划破的衣料晃晃悠悠的坠在于若出的衣裙上,孱弱如蝴蝶透明的薄翼,被生生撕碎。
于若出愣愣的站在原地,周身空无一人,如同回到了雾龙山北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天雪地。
原来,今天这场闹剧纯是因她而起。
可于若出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胡翠为什么那么强硬的要退婚?
胡翠同样身为女子,难道不知道她被退婚以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吗?
一股无力的揪心感深深束缚住了于若出的心脏。皎洁的月光透过门窗撒下,落在她身上,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一道影子。月光是那样的白,笼罩在她身上安抚着,那么的温柔,那么的和煦。
“理由就不用我说了吧。”胡翠看向于渐鸿,语气轻飘傲慢,“于若出德行有亏,不堪为我江家儿媳。”
“哦?”于渐鸿缓慢抬眼,眼神中带着强盛的压迫感,声音低沉有力,只一个字,胡翠的自信便被击溃得七零八碎。
可胡翠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她移开眼,继续道,声音却不似前一句自信有力。
“她被贼人撸到山上一夜的事情,全平缙城的人都知道,我们要退婚也是事出有因。明天我们便到公廨把这桩婚事取消了,也不耽误双方各自婚配,怎么样?”
“我不同意。”
所有人朝门外看去,只见一人身着紫色长袍,汲汲拾阶而上,身姿颀长俊雅,芝兰玉树,宛若从月宫上来。风吹动他颈前雪白的狐狸毛,他清朗的面容渐渐清晰。
江沉年。
怎么会是他?
于平铮俊眉轻佻,眼神转向了于渐鸿。
于渐鸿只是定定的瞧着江沉年,眼神中是昏暗不明的情绪。
于若出躲在屏风后偷偷瞧江沉年,他神情淡然,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呼啸的冷风似乎不能侵袭他半分。
于若出再次觉得他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