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于家三兄妹,江沉年的出现,最为感到震惊的还是当属胡翠母子。
从江沉年进门到现在,江游的嘴巴就没闭上过,尤其是江沉年走入正堂后,又特意强调了一遍,“婚事不能退。”
屋外冷风飕飕的刮,似群狼在咆哮,屋子里格外静默,只有火炉里的炭火在燃烧。丝丝缕缕的轻烟钻出火炉的孔隙,往上飘着,未触及房顶,便在半空消散,带着股林间草木的清香。
闻多了,也觉得温暖馥郁,恍若乌木沉香。
不知是因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还是太多事情同时挤压在脑海中,以至于承受不住。于若出紧张的思绪竟在这时不自觉飘离出去,放空心灵,平静了下来。
而胡翠却是又气又急,如坐针毡,根本搞不明白江沉年突然来这一遭是做什么。牙都要咬碎了,也不敢在江沉年面前摆长辈谱子,去质问他。
她只好转移目标人物,悄悄拍了拍一旁江游的衣袖。说是悄悄,可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动作也藏不住,甚至明显得很。
于平铮瞥了他们一眼,嗤笑一声,讥讽道:“你们江家人还真是想一套做一套啊,一会儿说要退,一会儿又说不能退,要不你们再商量商量。”
“今晚可是要补我妹妹生日宴的,下人们都在喝酒玩乐,我们却要在这被你们洗耍,真当我们于家是软柿子啊!”
于平铮吊儿郎当的站起身,绕到了江游身边,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却从未落到他身上,而是十分挑衅的盯着江沉年。
说完,还低头跟江游相视一笑。只不过江游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江沉年轻轻垂眸,骨节鲜明的手指收在袖子里,垂于两侧,身姿挺立,像在寒风中直耸的玉竹。
声音也是那样的清脆悦耳,“这是我们江家人做的不够周到,我代他们给你们赔罪。”
说着,便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江沉年外,皆是白身。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都不足以让江沉年在这群人面前弯腰。
见他如此乖顺,显然是出乎于平铮意料的。他在奇怪一向处事周全的于渐鸿,不仅在江沉年出现后罕见的一言不发,甚至连从座位上动一下都没有的同时,也意识到江沉年这个人比他堂弟江游有意思得多,也难搞得多。
江沉年直起身,看向端坐在上位的于渐鸿,轻声道:“退婚背后的利害关系,于家主再清楚不过了吧。”
语气平常,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干脆有力的,“不仅坐实了外面疯传的谣言,于家的颜面又被置于何地?曾受于家的恩情的江家人,也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无情无义之辈。”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江沉年的眼神似有所指的扫向了江游和胡翠,语气也放重了些。
再看向于渐鸿时,发觉他的神情依旧无所松动,反而轻飘飘的来了一句,“那又如何?跟我妹妹未来的幸福相比,于家颜面算得了什么,更何况你们江家人!”他这是摆明了认为于若出嫁去江家不会幸福。
于渐鸿忽略了江沉年的提议,径直站起身,平视着江沉年道:“退婚可以。”
江游一愣,心中不禁诧异道:这么快就同意了?
紧接着就看到于渐鸿阴沉的眼神似鹰隼一般的扫过他和胡翠。江游浑身一哆嗦,迅速避开了他的视线。
江沉年似乎早就料到于渐鸿的想法,微微一笑道:“于家主既已做了决定,我也不好再劝。”
“但我今天也是奉命前来的。”说着,他解下身上的斗篷,从怀前掏出了一封暖得热乎的信,朝着于渐鸿递出去,“两家情谊若因舍弟的无知而破坏,着实可惜。”
于渐鸿视线在那古黄色的纸上停留了片刻,移开眼,送客两个字几乎已经在嘴边了。
江沉年语气诚恳,“不论如何,令妹都是那个最无辜却受害最深的人。我带着诚意前来,于家主何必如此决绝呢?”
听到这里,于若出的心口莫名一滞,隐约看到寒凉的雪地里飘进了一股暖风,冻僵在枝头的蝴蝶微微颤动了一下羽翼。
此时,胡翠疑惑的眼神看向江游,江游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江沉年葫芦卖的什么药。
就在这个间隙,胡翠忍不住了,她一个疾步冲上前,从江沉年手里夺过信封,江游也凑过去看。
不过一眼,他便惊诧道:“祖母要让你娶于若出!”
这太不可思议了!
江游声音不禁颤抖,“娘,大哥,这……”
无论江游怎么去拽胡翠,她都一动不动的,呆呆的看着江沉年,手里的信应势飘落到地上。
江游去捡,却没想到于平铮快他一步。
于平铮神色难看的看完整封信,递给于渐鸿,于渐鸿脸色阴沉的扫过一眼,拿着信一步步地走向江沉年,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躲在里间偷听的于若出也吓一跳。
视线不由得再次落到江沉年身上,只见他面色从容的面对着于渐鸿身上带来的压迫感,丝毫不让。
“这是什么意思?”
“舍弟不懂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能不懂事。原本江于两家定亲只是为了延续情谊,亲上加亲,具体成亲的人是谁也不是太有所谓。”
江沉年顿了一下,继续道:“相必您也知晓我不过月余就要去京中上任,京都离平缙甚远,即便我与令妹成婚,也不用担心会遭人闲话。”
说着,江沉年嘴角勾出一个微妙的笑意,“我自认条件还算不错,于家再择婿的话,我也应该排在第一个。”
“况且,在江游未出生之前,于姑娘的婚事第一个说定之人本就是我,如今不过是回归了正途。”
“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江沉年语气悠悠的反问道。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于渐鸿身上,紧张的等待他会作何反应。
于渐鸿抬手将他手里那封信,当着江沉年的面扔进火炉里,眨眼间化作灰烬。
江沉年看着火炉上方冒出的青烟,有一丝晦色在眼底转瞬即逝,再抬起眼,眼神中尽是澄澈清明,脸上依旧笑着,“于家主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于渐鸿眉头紧皱,看垃圾似的眼神,丝毫不给他面子的道:“没有考虑的必要。”
“令妹呢?她也如此认为吗?”江沉年的视线径直略过于渐鸿,朝他身后的屏风处看去,与站在里间的于若出对视。
于若出被他的目光击得一颤,随即又冷静下来。江沉年又没有透视眼,怎么可能隔着东西也能看见她呢?
于渐鸿顺着他的目光朝里间望去,身体迅速移开一步,挡在了江沉年面前,阻隔了他的视线。
于渐鸿眼睛黑漆漆的,一眼看去仿佛进入了可怖的幽林深处,江沉年笑着后退一步,跟他拉开一些距离。
“如果我说,我是真心爱慕于若出,于家主是否会考虑同意她嫁给我呢?”江沉年声音轻飘飘的,却如同在屋子里炸开了一颗雷。
连一旁的江游也觉得江沉年的言语轻浮了一些,根本不像他的作风。
于渐鸿眼里的阴冷愈盛,悄悄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沉黑的眸中压抑着万丈的岩浆,只要一下,再一下,即可喷涌而出,摧毁一切。
锃——
寒光乍现的一瞬,江沉年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寒芒刺激的忍不住一闭,同时,一道饱含焦急的嗓音突然出现,在转瞬即逝间,按下了暂停键。
“大哥。”于若出飞快跑到于渐鸿身边,她的反应从来没这么快过,心脏还在嗓子眼跳,手已经握上了于渐鸿宽大的手背,将已经拔出一半的匕首按了回去。
她温柔的笑着,冲于渐鸿摇了摇头。
胡翠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吓得死死拽住江游的衣袖,可江游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但脑子还算没抽,迅速把江沉年拉到自己身边,离于渐鸿远了些。
江游将他身体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保于渐鸿真的没有伤到他,才松了口气。
他张嘴就想劝江沉年赶紧离开,却发觉他的眼睛呆愣着直直的看着于若出。
她焦急的关切,温柔的笑容,对于渐鸿毫无距离的亲近,这短短的一幕幕刻印在江沉年的眼睛里,倒影出来的全部只有她一个人。
于若出收敛了笑容,声音平和道:“怎么说这是我的婚事,也不好一直缩在背后。”
于若出转向江游,直视着他干脆利落道:“我同意退婚。”
于若出黑亮的眼睛,说这话时眼神中透着少女的倔强,江游莫名感到有些心虚,甚至想要躲避,却发现于若出眼里早已没有他。
于若出不是傻的,从胡翠最初的一番话她就想明白了,江家想要退婚恐怕不只是因为外面关于她的谣言,多半还是因为她的门第身份,所以今天这场闹剧根本就是蓄谋已久。
她最开始对美好婚姻的期待和畅想仿佛一个笑话,不对,就是一个笑话,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至于江沉年,于若出真觉得自己当初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是个君子,曾对他保有的几分敬佩,跟污点一点的落在她身上。
不过也是,能在自己弟弟退婚的当晚,求娶前弟媳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他将利弊分析的头头是道,既能代他弟弟道歉,也能为家族忍辱负重代他弟弟娶了她,让旁人听了说不定还会夸他一句仁义。
可对于于若出呢,他江沉年凭什么理直气壮的说出那句“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整个江家完全把她当个死物对待,没有利用价值就随意丢弃,随意折辱,偏偏话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真是可笑!
若说在得知被退婚那一瞬间,是难过和羞耻居多。那么在江沉年为求娶而说爱慕她的时候,便全是愤怒和恨意了。
更加不会傻到真的相信江沉年是因爱慕她才来求娶。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于他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是最合适,而是最正确。
但,对于若出来说最不怕的就是出错。
“我不愿意。”
于若出走到江沉年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轻的,透着坚决。
“我不愿意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