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若出见到江沉年的生辰礼时,已是第四天了。
跟许多礼物堆放在一起,落秋整理库房时,不小心掉出来的。
落秋看着画卷上的图案,留了个心眼,把它拿给了于若出。
这个画卷正是于羽书说的那幅——早已被人买走的雪中猫团图。
这个早已不可得的心爱之物,突然辉到了自己手中,于若出兴奋得无以复加,忙问道:“这是何人送来的?”
“听门房说,是城公馆的小厮送来的。”
于若出有些惊讶,落秋笑道:“应是江游公子,特地买来讨好姑娘的。”
于若出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脸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涩。
但紧接着,她细细思索着这句话面容沉静了下来。
落秋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于若出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那江游是如何得知我想要这雪中毛团图的,并赶在二哥之前高价买走?”
落秋一时也说不起清,“这……”
于若出道:“我可从未在外面讲过我喜欢这雪中毛团图。”
且不说于羽书不常出门,也根本不会对外人提及她的喜好。
于家家规甚严,没人敢胡乱往外说什么闲言碎语。即便是懂些书画的下人听了之后往外说了,那江游久居离城极远的书塾,他又如何得知?
更何况,他跟着江沉年住进城公馆也不过几日。
“或许是江游公子瞧着喜欢,未曾想姑娘也喜欢,无意间买下,送来的呢?”
的确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但不知为何,于若出突然就想到了前些日子,她与落秋夜话的那晚,听到的来自屋檐上的异响。
那时因大哥迅速推门进去,她便以为自己听岔了,没再细究。
如今再想,未必两者之间没有关联。
人心中一旦有了猜测,便不可抑制的持续乱想,还是要验证一番为好。
于若出当即喊道:“舞芝,上房顶。”
“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于若出失力的靠着椅背上,不自觉的手在发抖。
“房顶有多处经人踩踏的痕迹,甚至印记的新旧差距极大。”
也就是说,她一直被人监视着,时间之长久,她竟从未察觉。
“最新的痕迹大约是在什么时间?”
舞芝沉思了一会儿,道:“昨夜。”
于若出一点点将手握紧,深吸一口气道:“你跟我来。”
于若出和舞芝到时,于渐鸿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瞧见于若出的瞬间,等不及唤下人来给她搬个凳子,便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她坐。
“怎么不在床上多躺几天?”
“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就出来走走。”
说话间的功夫,下人搬来了一个杌凳,于渐鸿坐在她的身侧。
“大哥,我来主要是想问一件事。”
未等她提及什么事,于渐鸿心中便知晓了一二,“扈刀。”
“他死了。”
“什么?”于若出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怎么会死了呢?”
于渐鸿顿了一瞬,反手给她斟了一杯热茶,道:“我这屋里不比你的屋里暖和。”
说着,冲站在一旁的舞芝道:“去拿件衣服来。”
舞芝并未第一时间做出行动,反而看向于若出。直到于若出说了句,“去吧。”她才转身出去。
舞芝是大哥派给自己的,按理说大哥才是他的第一主人。但大哥的用意,于若出也知晓,便道:“何苦呢?你的丫头我的丫头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咱家的丫头。”
于渐鸿笑而不语。
话题也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于渐鸿道:“跟你一样,中了月剔骨的毒。”
“跟我一样?”于若出不自觉的跟着复述。
同时给他们两个人下毒……
那也就是说,当日她被扈刀绑架到禅龙寺后,现场有第三个人存在!
窗台黑影……
于若出被扈刀绑架的房间里及其昏暗,偌大的屋子里只点了一根极小的蜡烛。
起初,她想避开扈刀的视线,随意将目光落在了窗台处。
现在想来,在她的目光落到窗台之前,就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不是随机的,她的目光是被吸引过去的!
只是当时环境的昏暗,她以为是烛光照射的局限,才使窗台处出现了一倒黑影,并未多想。
她跟扈刀相斗之时,那个第三人一定就在窗台后面!
思及她将扈刀撞倒在地前的那阵巨响,于若出脑海里有了另一种猜测,那就是这个第三人是要下毒救她也未可知啊。
毕竟他用的毒是月剔骨,对于不知道于若出习过武的人来说,使这毒药就是专门针对扈刀的。
于若出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细细捋顺事情的经过。
“在我被扈刀绑架的前一日,我跟他在酒铺起了争执,当时虽未引发巨大的矛盾,但我察觉出他身份的不对劲,便令人报了官。”
“到他绑架我那日,他断了右臂。看伤口,就是我跟他在酒铺起争执的当日,被人砍断的。”
“所以他恨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说及此,于若出叹了口气,忍不住道:“官府的人也真是的,抓赦冤客就抓赦冤客,怎么砍断他一只胳膊又给他放走了呢?”
于渐鸿摩挲着板指的手指微微一顿,立即站起身。
于若出急忙拉住他,“你可别找去官府啊。”
“说到底,也是怪我,早就知道官府那群人是什么德行了,报了官以后,还不知道提防人报复。”
于渐鸿反问道:“这次你可知道了?”
于若出十分乖巧的点点头,于渐鸿顺势坐下。
于若出还想到一点,就是扈刀曾提到过“客人”。
作为赦冤客的扈刀,不仅是蓄意报复,更是受雇杀人。
那么,若监视她的人,投毒的第三人以及“客人”就是同一个人……
第三人,在监视了她以后,知道她习过武,却碍于些什么令他无法直接在于家下毒,所幸雇佣扈刀将她带到禅龙寺。
又怕扈刀连累到自己,索性直接给两人同时下毒,以绝后患。
月剔骨依附于空气,只有一股极淡的冷香,在寒冷的冬天更难察觉,所以她和扈刀都未能第一时间发觉自己被下了毒。
这样说来,一切都合理了。
好一个连环杀人技!!!
若不是她偶然掉进禅龙寺密道里,恐怕现在早就身首异处了!
短短片刻,于若出心中已有了谋算。
于渐鸿听了她的分析,脸上的怒色几乎浓到可以将手中的杯盏击碎,随之而来的便是无限的紧张和担心。
自于若出经过绑架以后,她的院子里不仅增了几层的守卫,二十四小时巡逻。于渐鸿又几次三番的叮嘱她不要随意出门。
这些日子里,于渐鸿眉宇间的愁丝从未断过,还有眼下的乌青,和发间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银丝。
无一不提醒着于若出,大哥已是而立之年。
她自己也已成年,不该让大哥再为她操心了。
于若出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儿时那样撒娇,安抚道:“大哥就这么不相信嫩嫩啊?”
“我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不会再吃第二次的。而且我可是由大哥一手养大的,耳濡目染之下已将大哥的聪明才智学了大半,就算不相信嫩嫩,也该相信自己吧。”
于渐鸿的眼底泪水莹莹,不敢低头看一眼,叹了口气,压下眼底的湿润。
用宽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脸,似在捧起一个心爱的宝物,格外轻柔,格外怜惜。
于若出的视线一偏,此时才忽的瞧见桌子上有一个礼盒,问道:“这是什么?”
“哦,老五送来的。”于渐鸿站起身,将礼盒端到她面前,“拆开看看吧。”
“难为五哥在书塾念书,还能想起我的生辰。”于若出打开一看,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
马球、玉石、书画……,甚至还有一块写着“泰山石敢当”的石头。
于渐鸿在旁边瞧着,伸手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上面写着,“嫩嫩妹妹,这些是我这一年里比赛中赢得的奖品,全部送给你。祝妹妹万事顺意,岁岁逢春。”
于渐鸿笑道:“听说,他为了给你的生辰礼备得丰盛些,这一年可没少努力。”
于若出也笑,调皮道:“那便看在他这么努力的份上,我择日瞧瞧他去。”
“不过。”于若出话锋一转,盯着于渐鸿笑得很有意味,“你的呢?”
“我的?”
“对啊,五个哥哥里,就差你的了。”
于渐鸿嘴角含笑,垂眸不语。
于若出拍拍他的肩,十分善解人意的道:“我知你忙,补给我个满意的,我就原谅你。”
“但若是让我不满意的话……”
“你便如何?”
“不告诉你。”
于若出带着舞芝欲离开,被于渐鸿忽的叫住,“你可记得你在雾龙山上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于若出细想一番,摇摇头,随即又道:“或许我吃了,但不记得了。”
“毕竟我到后面神志不清,直接晕了过去。”
于若出疑惑,“问这些做什么?”
“郎中说,你中了月剔骨的毒后,误食了灵药。而你是通过寺中密道去到的雾龙山北面,所以我猜测那密道便是有心人为采取灵药所备。”
-
于若出离开以后,于渐鸿脸上的笑终于还是挂不住了,只身一人前往澜山院。
澜山院是于渐鸿特意在于家后花园的景山里开凿出来的院落。
通过后山窄窄的小道往里走,清脆的水滴声萦绕在耳边,不走几步,视野逐渐平坦开阔,幽静的山谷中,绿色的藤蔓化作帘子吊垂下来,引人沉溺于这一帘幽梦之中。
精雕细琢的荷花池塑成了石桌,玉石凿出来的床榻下,是在水中漫游的鱼儿,山洞内外极大的温差,河上的水汽极速蒸发雾化,把整个山洞浸在云雾之中,恍若仙境。
于若出喜欢绿色的植物,对花却没有过多的偏爱。
因此,整个山洞里如同一个绿精灵的后花园,清幽,梦幻。
这个澜山院打造出来不过月余,完全就是照着于若出的喜好打造的。
澜山院有两个入口,一个入口是后花园的景山,另一个便在于若出的院子中。
这个生辰礼本该是一个巨大的惊喜的,却因扈刀的绑架而错过了它理应出现的时辰。
他骂落秋愚蠢,责备她不好好守在于若出的身边。
可他自己呢?他又何尝护住了她。
于渐鸿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
下一秒,拔下扣在靴子上的匕首刺向自己的右肩。
于平铮进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忙拉住他继续用力的手阻止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次没护住嫩嫩不是你的错,爹娘若在天有灵,也定不会怪你的。”
于渐鸿失神的喃喃着,“会的,一定会的。”
“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于若出的出生是娘亲拿命换来的,那时她其他几个兄长还小,于渐鸿却已懂事。
他跪在母亲床前一遍遍的保证,他会保护好妹妹,他一定会保护好妹妹。
这十多年来,于渐鸿也如他所保证的那样,将于若出视为心头血,眼中珠。
甚至,心头血眼中珠也不如她!
于平铮很是不理解,拧着眉道:“你怎么年龄越大,越死拗了呢?”
于平铮瞧着匕首炳上刻着的“由敬兄长”四个字,叹口气道:“你还用的是她送你防身的匕首,你都不想想,若是让她知道了,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无论他怎么说,于渐鸿都不理睬,握着匕首的手指始终没松。
见此情形,于平铮索性松开手,道:“刺吧,再刺深一点,直接把整个胳膊卸了最好。”
“五个哥哥呢,都没照顾好妹妹。你先卸,卸完我们兄弟几个挨个卸。”
“我这就去让人通知老五,别学了,先把胳膊卸了。”说着,于平铮就要往外走。
于渐鸿下意识就伸出手拉他,直接扯动了肩膀上的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
二人对视的瞬间,于平铮眼里的不耐与幽暗慢慢淡了下去,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派人卸掉扈刀肩膀的人是我,他要找的仇人也是我。”于平铮语气平淡,神魂飘忽,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嫩嫩是替我遭了罪。”
于平铮猛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底露出嗜血的红,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刺痛着他的神经。
“那日,我就该直接杀了他。”才不至于在他为她准备诞辰惊喜的时候,让扈刀有可乘之机。
于渐鸿肩膀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像是人止不住的眼泪。
于平铮叹了口气,连忙找东西给他止血。
“我才是那个最懦弱,最该死的人。”
说完这句话,于渐鸿仿佛失了浑身力气,松开匕首,任自己感受着骨缝里匕首的尖锐,势要把于若出承受的痛苦在自己身上再走一遭。
这一切的一切,于渐鸿都不敢对于若出说半个字。
他的嫩嫩是那么的善良,一定会第一时间安慰他。
而那时,于渐鸿只会觉得自己更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