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瑞灵看着那只在她脸上比划的朱笔,睫毛颤了颤,眨眼眼睛便红了起来。
卫岚玉:“别装!我不吃这一套。”
纪瑞灵眨了眨眼睛,晶莹剔透的泪珠吧唧落了下来。
卫岚玉:……
卫岚玉:“不是,被你整的不是我吗?该哭的是我吧,你哭什么,我就绑了你,我又没碰你。”
纪瑞灵继续盯着他,反正她也说不了话。
“我们聊聊吧。”
卫岚玉放弃了在我见犹怜的脸上画王八,画小狗,画癞蛤蟆的计划,扯下纪瑞灵嘴里的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幽深的眼睛难得认真的看着纪瑞灵。
沉默许久,带着沙哑开口:
“纪小姐,其实我们是不一样的,你生来就注定眼夺嫡,卷杂在权利之中,我懂,可是我自小生长在桑中,那里虽不能完全说是没有黑暗的天堂,但是和都中相比,没有刀枪剑影,阴诡算计。”
都中金玉养大的玉叶,不会生长在桑中的田野,四四方方的墙,也无法留住自由的风。
“你们的路凶险万分,我祝你们得偿所愿,可我全族两百来条性命,他们是无辜的,甚至于很多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夺嫡,没有想过什么权势滔天,只想在安居一隅,逍遥度日。”
“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将他们拉进这滩乱水之中。”
卫岚玉垂眸一笑,眼底盛着碎星。
他承认,他对她不是无动于衷。
可是这点触动,是海中微浪,随风而起又随风而逝,人活一世须得权衡利弊,哪头轻哪头重,他分的清楚。
没有纪瑞灵的卫岚玉,也依旧还是卫岚玉。
桌上烛光闪烁,纪瑞灵看着卫岚玉半明半暗的脸庞,带着她温度的鬼面被他拿在手中。
黑面具,白玉手,泾渭分明。
可卫岚玉,以四皇子为人,若登基为帝,天下百姓没有一人能够独善其身。
纪国公要守护的并非太子,而是大萧江山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纪瑞灵喉间发酸:“卫岚玉,若有一日,大萧昏君当道,后妃专权,外戚干政,江山岌岌可危,你当如何?”
“……”卫岚玉他知道纪瑞灵是和意思。
那日他亲眼见过顺贵妃和四皇子为人,不择手段铲除异己,所作所为皆令人震惊,他虽不认为太子有多贤德,但同四皇子一党相比,太子党至少都不是会滥杀无辜之人。
纪瑞灵:“天下若在四皇子手中,各地富绅不过是鱼肉,四皇子拥怠早在去年便上书提过举国提升征税纳赋,此举虽被朝臣反对,可日后焉知不会在被提及。”
税赋是关商人,百姓命脉,加重税赋于部分府州而言无异于一把杀人刀,贵妃在后宫多年来奢靡成风,更是借推官敛财,其士族甚至四皇子党羽皆受恩泽沐浴多年,胃口之大欲壑难填。
皇后曾提出清简后宫,遣散了一批贵妃敛财联系前朝的狗。
可芷邀宫乖顺不久,前朝便有人提出增收税赋以养天家,全然视百姓生计于无物,将皇后清简之策推上风口浪尖,遭到群臣参告。
卫岚玉凝眸看着纪瑞灵,指尖用力捏着面具,逐渐泛白,一瞬间,他想明白了许多事儿。
“卫岚玉,你活了二十年,你的母亲可曾在前十七年督促你用功?她为何偏偏这几年让你入都中读书,考取功名呢?这些缘由你有想过吗?”
因为大萧将乱,江卫两家需要一个倚仗,一个靠山,才能不被乱世吞没,而致基业坍塌。
“整个大萧,只有我纪国公府能成为你江卫的倚仗,你根本就没有选择,你想要的,主动权从来都不在手中。”
动弹不得的少女挣扎着抬起脑袋,看着卫岚玉,字字珠玑。
他以为自己不参与,就能够独善其身,他以为自己与世无争,就能保家族平安。
不,他错了。
于这世间,唯有主动出击才能自保。
“可大萧国人和其多,这样忧国忧民之事儿,为何非要你我来思考。”卫岚玉心底其实知道答案,他只是不甘心做他不想做的事儿,不甘心被大义裹挟。
他又不是什么圣人!
“因为我姓纪。”纪瑞灵目光坚毅:“因为纪家满门,肩负的是大萧百姓的性命,和你一样,你为家族忧心,而我们为天下百姓。”
这是满门荣耀,百姓供养,豪爵富贵,该承担的责任。
哐当——
鬼面落地,一分两半。
卫岚玉沉默着伸手解纪瑞灵身上的绳子,解着解着,他看着少女瘦弱的胳膊,和那单薄的肩膀,突然笑了:
“苦吗?纪瑞灵。”
自小与父母生离的你苦吗?
还未懂事的年纪便先懂责任的你苦吗?
在后宫前朝的猜忌,怀疑,算计之中的你苦吗?
纪瑞灵皱眉。
帐中寂静地只剩下两人的呼吸。
直到,帐外脚步声打断了账中的安静。
“行雨!”
“少军。”
火过投射在帐篷上,人影将军帐团团围住,众人提刀守在军帐外,没有人冲撞入内。
“里面的人,你已经被包围了,快放开少军。”
纪瑞灵褪下解了一半绳子,捡起地上一半面具递给卫岚玉:
“卫岚玉,信我,我会保全江卫。”
卫岚玉接过面具。
纪瑞灵起身,可刚抬脚,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
卫岚玉问:“若做不到呢?”
纪瑞灵眸色暗淡:“那我的全族,会死在你的前面。”
卫岚玉捏着面具。
少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无事儿,你们放心。”少女的声音先一步穿出军帐,随后才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行风抱着行雨,担忧地打量纪瑞灵:“小姐,他…”
“少军,卫岚玉那厮也忒过分了,必须将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马厩损失多少?”纪瑞灵问。
人群中的郭胡子连忙吼:“五六捆草料。”
纪瑞灵意外:“…那便让他十倍赔偿,如何。”
“这…”
众将领面面相觑。
怎么才五六捆草料!
行风将自己看到的全盘托出,为众人解惑:“卫少令打湿了几捆草料堆在一起点燃,然后在用马拉风车,煽动烟雾,烟雾熏到了战马,我们这才误会了。”
“什么!”几位将领似还不信,微微拱手便领着人去偏偏那马拉风车,便惊动了整个营的计划。
这小子到底是莽夫,还是天才啊。
众人散后,行风抱着行雨担忧问:“小姐,阿雨她…”
“打晕了,过会儿应该就醒了。”卫岚玉走了出来,说完,又补充了句:“抱歉。”
行风没有说话,抱着行雨转头就走,发尾冷漠如戈。
纪瑞灵撇了卫岚玉一眼,说:“她同妹妹相依为命,最是珍惜妹妹,见不得有人伤害她。”
哪怕是打晕也不行。
“那真是抱歉了。”卫岚玉:“纪少军,明日我得回家一趟。”
昨日家中来信,今日本就该回去了。
纪瑞灵:“一起?明日我也回城。”
卫岚玉一笑:“好啊。”
二人之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存在。
…
次日清晨。
几匹骏马奔波在回城路上,本该一路顺畅的几人却在城门口几里处撞上了一行丧队。
浩浩荡荡的队伍,个个身着丧衣,黄纸落满地。
骆将军高坐马上,面无表情地架着马,身后马车角棱上写着奠字的灯笼摇曳,隐约可听见其中哀哭之声。
纪瑞灵几人就停在路口,等着几人过去。
丧仪不抢道。
行风:“这骆将军竟然今日才回京。”
骆统领难不成停尸了半月了
“听闻襄河出了山匪作乱,骆将军这是收拾了山匪,才归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如此先百姓后家人,真是令人敬佩。”纪瑞灵讽刺说。
“襄河邻近都中,向来富硕,闹山匪倒是头一回。”卫岚玉。
远远的骆将军便瞧见了路口几人。
走近一瞧便一眼认出几人跨下的马儿,出自赤中营。
“将军,前面那位似乎就是纪国公府的大小姐。”
从属在骆将军耳畔提醒。
听见是纪瑞灵,骆将军木然的脸色瞬间一沉。
“驾。”他驱马上前:“想必这位便是纪大小姐,真是久闻小姐大名。”
锐利的眼神像是一片一片剜纪瑞灵身上的肉。
便是她杀了他儿子!
行风提醒:“骆将军,此乃昭明郡主。”
骆将军一笑,不甚在意:“不知郡主大人这位置,坐的可还安稳?”
用他儿子的命获得的郡主位,她倒是心安理得,只是可惜,他一定会让她血债血偿。
纪瑞灵挑眉:“本郡主自然得安稳地坐着,免得辜负了骆将军的一片关心。”
“那便希望昭明郡主永远能安稳地坐在郡主之位上,安枕无忧,可千万别如何爬上去的,在如何跌下来!”骆将军目光微冷,露出一抹如一条毒蛇窥伺猎物时阴诡的笑。
他一拽马绳,战马突然暴动高抬起前肢,铁蹄泛着冷光从纪瑞灵脸前三寸划过,形似杀刀。
卫岚玉倾身抓住纪瑞灵的胳膊,行风行雨伸手按在腰间的刀上,欲拔出。
“住手!”纪瑞灵随着铁蹄抬眸,毫不畏惧地同那双杀人无数的眼眸对上。
骆将军冷冷一笑,霎时战马侧落在地上,他背对着纪瑞灵,高声说:“哭!”
大声哭,哭到都中。
一声令下,哀嚎四起。
“少爷啊…你死的好惨啊…”
“少爷啊,你怎么让将军和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儿啊,娘的心好痛啊…”
冷风卷着黄纸,在空中飞散如落花,铺了满地,此情此景,怎能不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卫岚玉敛眸:“这群人,是要以悲情行逼宫之举吗?”
行雨:“这群人,真是不要脸。”
就应该砍了他的马蹄子!
行风:“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