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徐冉,这个时间了,自然也只有徐冉会来知音阁。他负手立于门外,身上的朝服尚且穿着,也不知是未曾换下还是刚刚回来。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朝局何尝不是和江山同样动荡不安,在这种情况下,兵马司成了宣明帝唯一的倚仗。
徐冉并未进屋,而是等在院中的一处亭台内,亭内放置了一个烧的正旺的红泥小火炉,他望着院中景致兀自出神,发觉成亲两年有余,自己似是从未在这种时间踏入过知音阁。宁颂微嫁入府中之前,这里的一草一木,皆由他的母亲打理修剪。
母亲说,一生难寻一知音。父亲忙于朝政鲜有陪伴,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这个院子里打发而过的。
这么多日的大雪,院中草木皆被覆满,唯一一棵亭亭如盖的梨树在风雪中巍然不动,遮挡了大半个院落的天际,灯烛冉冉在风中抖动,虽是冷夜,徐冉却品到一丝家的暖意。
“落了雪,这梨树,也像是花开了一般。”
身后传来女子宁谧温和的声音,他收回目光,低眸默然半晌。
纱帐放下,亭内只余下宁颂微与徐冉二人,他才缓缓转身,见那熟悉的人儿裹着狐裘,狐毛勾勒在精巧下颌被她呼出的气息吹得微微耸动着,黑眸似笑非笑带有几分宁颂微独有的散漫,从前她眼中的神态,总含了几分俏皮在,让他每次对视都不由心底一动,佯做不曾在意一般地移开视线。
而如今,那散漫带笑的清漾眸子,幽幽沉沉,却尽是冷漠。
她终究是变了。
“我娘最爱雪色。”徐冉淡笑开口,接宁颂微方才说的那句话。
她抿着笑,将身上狐裘取下放在一旁美人榻上,一身妃色轻纱,穿的很是单薄,却似是不觉寒冷一般,坐了下来,“侯爷吃过晚饭了吗?”
“未曾。”徐冉在她对面坐下,他们二人相敬如宾,毫无夫妻之间的缱绻,倒似是好友一般,这也是他当初求娶之时对她承诺的。
穆清风失踪那时,她仍是执意让大婚如期举行,等在陆将军的府内,无人来接亲,最终只等来穆府老管家颤颤巍巍送来的婚书。众目睽睽之下,她将两人婚书付之一炬,将所有的聘礼都分给了来看热闹的人。
没曾想到祸不单行,几个月后,传来去追幽州使团的陆将军被萧焰斩杀,萧阳樾趁机提出要娶宁颂微为王妃以告慰陆将军英魂,这个时候,徐冉站了出来未问过宁颂微的想法,便求了宣明帝为两人赐婚。
得到明旨后,他来到陆府紧闭的府门前,留下一封书信。
再之后,她便成了他的妻。
虽未行夫妻之实,未真心交付过彼此,但是在世人眼中,宁颂微终究还是徐冉的夫人,他以为来日方长,更期望日久生情。
眼前女子眉目如画,灯火和雪光下,美得不似人间该有。垂眸斟了一杯酒,朱唇一张一合,“猜到便是,我已经让如初去准备些夜食,侯爷顺便吃点吧。”
徐冉略显讶然,他本以为,她会询问这么晚他来到这里的意图。
“夫人不问我为何来此?”
宁颂微将酒杯推到他面前,悠然撑腮笑道,“那侯爷是为何来此?”
他眉梢微动,却未立即回答她的话,而是轻笑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眸光复杂地望着她,良久后才开口道,“颂微,这两年来,虽未曾朝朝暮暮,但我过得很满足。”
灯下的女子轻轻抬眸,唇角扬了扬,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今日兵报,幽州六十万大军已在铁壁隘外驻扎,领兵的是萧宏的三个儿子,次子萧风,四子萧霁,五子萧焰,铁壁隘一破,幽州大军直取长宁城便再无阻碍。”徐冉口吻平静,对即将要到来的将来已了然于心,“另外,肃州吞并岳州,自立新国,国号为苍,国主为肃州王女儿萧月婵。”
听到此处,原本有些兴味索然的宁颂微讶然道,“女子为帝?”
徐冉颔首,想起早朝上暴跳如雷的宣明帝,那至尊地位的帝王已然被兵临城下逼得几乎疯魔,发丝凌乱形容颓败,在龙座前向着一众朝臣大吼大叫后甩手离开。
“想必,永州常州虽按兵不动,但用不了多久,也会像肃州一般自立为王。”他喟然叹息了声,“中州自此便不再是一国江山了。”
宁颂微静静听着,对此事,心底只有一缕淡淡的悲怆之感,历朝历代,虽未有长久之朝,但她也从未想过,亡朝灭国之事,竟然也能在自己身上发生。徐冉身为男子,更是武将,此时更多的,也只是无能为力。
她不知如何安慰他,对于当初他的求娶,她一直心存感激,这世上若说仍然有人让她牵挂担忧,除了宫内的六公主李昭外,便是徐冉。
“六十万大军啊……守得住吗?”
徐冉望着那双隐隐担忧的清眸,猜测里面到底有几分为的是自己,苦笑摇头,“单说数量便难以守住,更别提……”他忽然止住话头,似是在犹豫。
如初这时才帐外问,“夫人,饭菜好了,要端进来吗?”
“嗯。”
桌上陆陆续续摆了几碟菜式,布置好后,如初并未离开,而是放下纱帐在亭内侍候,宁颂微一边给徐冉盘中布菜,一边好奇问,“你方才说了一半,别提什么?”
“幽州大军训练有素,从苦寒之地而来,虽是冬日大雪,却极其耐寒,比之我军不知道要强多少。”
亭内一阵沉默,三人都知道,长宁城兵临城下是必然之事,届时这场乱局又将如何收场,要有多少人要为此付出生命。宁颂微捏紧手中筷箸,“侯爷,颂微有一事相求。”
徐冉眸光了然,摇头道,“不论如何,你我已结为夫妻,无需言求,六公主我自当想办法带出来。”
她还未开口,他便知道,眼下她最是担忧的,就只有身陷深宫的六公主,萧宏以清君侧正国纲为由起兵谋反,城破国亡之时,百官与家眷可以保命,但天族李氏血脉之人,必然都是萧宏要捉拿的对象,皇子逃不过赐死,等待公主的,便不知道是如何凄惨的下场了。
“要将她送走,越远越好。”
如初站在一旁听了许久,按规矩她是不能随意插嘴的,可仍是忍不住问,“那夫人你呢?”她对萧阳樾曾经所做之事惧怕极深,生怕那人坐上皇位,会不顾伦常违背天德强掳了宁颂微。
徐冉凝望着宁颂微,“如初所说没错,你也要走。”
她终是露出讶然的神色,“我?”
风吹动纱帐,有几粒碎雪飞入亭中,她耳边碎发轻舞,徐冉眉目温柔,伸手替她将碎发挽于耳后,若说此生憾事,便是等不到她愿与他执手白头的一句承诺,可除却此事,成婚后,她为他挽起了妇人发髻,为他打理偌大府邸,尽心尽力的扮演着这个侯府主母的角色,其余的,再多也不敢奢望了。
“是,你要离开。”
宁颂微顷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图,她怔忪望着徐冉眸底歉然神色,蓦然间,眼中水雾弥散而开,“离开这里我能去哪?”
“去塞北吧,颂微,你的外祖家在塞北,基业殷实,萧宏虽已收复塞北,但陆家护你一人却也容易。六公主,我也会安排人护送过去。”
她去塞北,那他呢?宁颂微未问出口,但她已然猜到。徐家世袭淮阳侯爵位,不仅因为当年先侯爷世袭之功,更因徐家世代簪缨,祖辈便是开国功臣,徐冉身为徐家后人,若守不住长宁城,中州国破,他不愿做亡国之将,那便只能殉国而亡。
她素来清楚,他胸腔之中,有浩然不屈的气节。
“我要……”
“不可。”徐冉打断她的话,知道她定会要留下来,若她留下,城破之时,兵荒马乱,会发生何事谁也不知。他宁愿被萧宏俘虏受尽刑罚,都不愿看到她受到任何凌辱,“只这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去塞北,忘掉长宁城中的一切,好好生活重新开始。”
他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件封好的信笺,放在桌上,低眸默然半晌,才推到她面前,“这个东西,你自然知道何时能用。”
信笺带着淡淡茶香,正中间书写着三个字,和离书。字体苍遒有力,一笔一划,都极为沉重。
宁颂微闭眼,落下泪来,“徐冉,若我要你同我一起走呢?”
“那我便愧对这府邸内的世代英魂了,你知道我不能。而你更不能留下,六公主需要你,你答应过皇后娘娘,要好好照顾她。”他笑若清风,似有一些无奈,见到她为自己落泪,似乎感受,也没有那般好。
她低头笑,他当真了解自己,将她置于不得不离开的地步上。
幼时她以为徐冉对自己总是沉默寡言是因看不惯她的嚣张跋扈,她便常喜戏弄他,望着他时心里总在憋一些坏主意,还找李琛一起,后来他爱答不理的次数多了,慢慢长大,宁颂微便也学会了敬而远之。
所以当初,他说护她一世安宁时,她心底是震惊的,震惊之余,还有一丝温情。
良久,宁颂微端起酒杯,“我答应你离开好好生活,你也要答应我,不论何种境况,绝不放弃一丝生机。”
徐冉举杯与她相碰,承诺道,“我答应你。”
临别时,宁颂微送他到知音阁外,他转身缓缓道,“若有朝一日,你我重新得见,我希望能看到你眉间再无忧愁。”
她怔忪间,徐冉的背影已消失在石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