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要离开长宁城,得好生准备上一番,哪知当天夜里,小五便带了两个侍从来到知音阁,三人皆是一副寻常老百姓的装束,如初开门后正要蹙眉斥责他们不知礼数时,小五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行囊递上来说明了来意。
徐冉已经打点好一切,让她们尽快收拾些必要的行装,这便离开长宁。福嬷嬷不与她们同去,宁颂微劝说了许久,她执意留下来,说等过几天,自己便回乡下老家去养老。
寂冷寒夜中,马车中没有从前那般舒适优渥,出来的匆忙,只来得及带了一个温热的汤婆子,握在宁颂微手里,勉强抵一些寒意。
徐冉站在长宁城熟悉的城墙上,望着那马车一行几人从城门出来,飞速没入到城外茫茫大雪浓重夜色中,仿若血液当中的热度也一同随之流失,迎面而来的,除了夹着碎雪的冷冽夜风,再无其他。
他终究还是没告诉她,关于穆清风的去向,在内阁与各位大臣们讨论战局之后,便猜到此刻那人必然就在幽州大军之中,关于中州大军的行军方式,布阵战术,强弱阵营对方就犹如开了天眼一般,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对于长宁守城之战,无人敢抱有一个乐观的心态。
当初穆清风就是从徐冉的手中接过了守城禁军,将整个长宁城乃至禁宫的守卫摸得一清二楚,如今他们虽有此猜测,临时之间能做的,只有微小改动,更何况,禁军士气低迷也难有一战之力。
至于陆承,徐冉虽猜测他未必当真阵亡,但也知道,陆将军绝不是抛下宁颂微和六公主去寻得明主之人,极大的可能,便是被活捉关押在幽州。毕竟以萧宏和幽州财力,集结这六十万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杀往铁壁隘可以算得上是天方夜谭,其后必定有中州首富陆家的资助,陆承离家多年,虽对外陆家掌家老夫人早就不认这个儿子,但也绝不会去支持一个杀了自己儿子破落叛军。
这也是徐冉敢将宁颂微送往幽州的原因,早年宁夫人尚且在世时,陆家还常有一个陆姨母每年三月宁颂微生辰之日千里迢迢来探望她,带来不少塞外的奇巧玩意儿,虽多年未曾露面了,但足见陆家还是认宁颂微这个孙女的,那自然,陆家与萧宏之间交易,一定会保宁颂微一命。
但若她在长宁城,陆家有力难施,萧宏虽只是表面拥护萧阳樾继位,但一开始总还是要做做恭顺样子,若萧阳樾真要宁颂微,萧宏又曾在逼宫时被宁涛算计过,他定会将宁颂微双手奉上只留她性命便罢,陆家便是想救她,也难将手伸到后宫之中。
他许诺过她,穆清风负她,他会护她一世无恙,但世事无常,他守不住她身边,那便送她去陆家这唯一一个对她来说算得上安全的地方,只等幽州大军临城,他拼死,也会将穆清风人头斩下,也算是践行了他的诺言。
透过飞起的窗纱,宁颂微怅然望着巍然立在风雪中的长宁城渐行渐远,一点点消失在视野中,除了马蹄和车轮的疾驰声,风过树丛的沙沙声,她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夫人……”如初在一旁劝了声,“合上窗吧,这风太紧,若路上染了风寒,可不好治。”
出门在外,也不敢带狐裘这样惹眼的物件,福嬷嬷便给马车上塞了一床被褥,虽不得体,但如今又怎顾得上那些。如初将被褥抱过来,宁颂微合上窗扇道,“收起来吧,不必。”
“夫人不睡会?赶夜路实在是耗神。”
她摇头,“不了,便坐着吧。”
马车内只悬了一颗夜明珠,影影绰绰照亮些微轮廓,余下的便皆是沉黑,如初知道眼下这等境况,若能睡着才是神仙。许是姑爷给小五等人下了命令一定要赶到哪里,三人逃命般的赶路,这马车也颠三倒四的,能坐稳已是不易,更别说睡着了。
她开口试探,“要不,我让他们稍微慢些?”
宁颂微淡淡一笑,“不如你去赶车?”
如初笑容讪讪,一心想着聊些什么让宁颂微能稍稍忘记长宁城,“夫人,你说我们这一路,会安全到幽州吗?”
“从长宁到幽州,一路寻常而来,要三月有余,若我们一直这样赶路,顺利的话,赶在年后一月,想必也差不多到了。”她思索着从前姨母来长宁探望她和母亲,每回年关刚过便启程,到长宁时,也不过恰恰好赶上她的生辰。
“也不知道那时……”
如初声音低落,话未尽,只叹了一声,宁颂微自然知道她余下未说的话,也不知那时,中州是否还在。铁壁隘距离长宁城有多远呢?中间不过隔着两个城池,徐冉得到的线报自然是最新的,萧宏集结了六十万大军到铁壁隘,足见他这一战,必定下了要拿下中州的决心,那要不了多时,隘口便会被攻破。
云阳,宣城两城,城破不过须臾之时。
“没了中州还有东州南州北州西州,这天下,总会有人掌权,又何必庸人自扰。”
接下来的路程,车内无人说话,宁颂微只将被褥盖在她和如初的腿上,靠着车壁阖目休息,如初紧张了一宿当真熬不住困意了,饶是马车颠簸,她还是歪着脑袋睡着了过去。
宁颂微幽幽睁开眸子,漆黑的眼映着夜明珠幽暗的光,从前她想过离开长宁城,但那必然是繁花似锦一路生花的,从未想过真正的离开,竟然是这样匆匆,匆忙到来不及去父亲灵前祭拜,更来不及和长姐告别。
前路如何,如初忐忑不安,她又何尝不忐忑,可终究以后的路,都将是她一人来走了。
一夜枯坐而过,不知何时,马车渐渐停下,如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小五在外面敲了敲车壁,“夫人,我们暂且在此处歇息一下,可以下车了。”
手中的汤婆子早同个冰疙瘩一样,如初揉了揉眼匆忙起身将兔绒披风替宁颂微穿好,两人一同下了车。天色依然暗沉着,但多少有几分蒙蒙亮意,想必也快到卯时,这里是一处荒废的茶棚,虽破败不堪,但头顶的草棚倒还能遮挡一点雪。
小五三人分工明确,一人在生火,一人将马车停好,另一人则拿出干粮来准备在火上热一热。
“夫人,眼下我们离宣城不远,再有半日路程便能赶到了。”
小五语气轻快,手脚也很是利索,火即刻便生好,周围立刻暖和了起来。宁颂微颔首,另一人将手中的饼放在火上翻烤,为了赶路他们三人都以麻布遮盖了头脸,一路而来,麻布上皆是冰霜,此时也终于融化了些,宁颂微打量着烤饼那人的身形,问道,“二位如何称呼?”
小五立马接话,“她叫素筠,他叫断刃。”
“是个女子?”如初这时也讶然开口,盯着那个火边烤饼的女子。
果然,宁颂微方才便看到她身量要比另外两人窄小一些,猜测可能是个女子。
“大人也是为了夫人考虑,派了素筠贴身护卫,从今以后,我等三人,都只听命于夫人。”
素筠将烤好的饼面无表情递了过来,一言不发又回去替其余几人烤饼。宁颂微也不以为忤,站在火堆边一块一块掰着饼往口中塞。如初是个嘴闲不住的,拿了干粮蹲在素筠的旁边一起烤,边烤边问,“所以你也是会些拳脚功夫是吗?”
“嗯。”素筠应了一声,虽是简单生硬,却也不算疏离。
“姑爷派你们来保护夫人,那之前你们是做什么的啊?”如初好奇打听,问完还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小五你是姑爷的亲卫。”
小五本欲开口,被这话一句堵了回去,素筠抬眼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宁颂微,并未回答。断刃将马车安置好以后走了过来,伸手去烤火,一边将脸上遮脸的布巾扯下,,“我与素筠,原本是兵马司培养的暗卫。”
他语气豁达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见宁颂微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便大大方方拱手行礼,“郡主莫怪,朝廷马上要没了,这等事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自然,只是我没想到暗卫之中也有女子。”
断刃答道,“只有素筠一人。”
她了然,拍了拍手上余下的渣子,“我之前听说过,暗卫皆是自小培养,一代一代从未断过,专门保护皇族。如今护送我,怕是大材小用了。等到了幽州,你们便各自寻了出路离开吧,中州难以为继,我也不再是郡主,更不是侯府夫人,我们便都好自为之。”
说罢,她便回到马车上,留下余下四人站在火堆边上,面面相觑。
一夜未合眼,着实是有些累了,宁颂微卧在马车内,没多时便陷入深眠,连马车什么时候重新上路都未曾发觉。
她做了个梦,梦里仍是水云阁那沁凉玉白的殿宇,她正坐在美人榻上,将父亲送给自己的折扇端在眼前,细杆小豪别在耳后,摇头晃脑地思索下一笔要用哪种颜色,一道含了笑意愉悦的声音忽地从殿外传来,“用妃色罢,你不是最爱那个颜色吗?”
耳边小豪“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眼前折扇一寸一寸下移,她看到男子一身俊雅玄袍,抱臂斜倚在月洞门边,眸色比初见那时深了些,桃花一般蕴起轻慢笑意。
“阿穆……”
念出那个名字的同一时刻,宁颂微睁开眼来,马车内光线熹微,没有夜明珠也能看清望着自己如初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夫人,你是不是……做梦了?”
她未曾回答,起身望了一眼窗外,“天亮了,我们到哪里了。”
如初老实答道,“刚才听断刃大哥说,再走一个时辰就要到云阳了。”
马车速度比之昨夜赶路时,平稳了许多,像是正常出行该有的样子,管道上雪停了,车轱辘碾压过雪地发出吱嘎地声音。宁颂微想起方才做的那个梦,望着路两边雪白空旷的树林出神。
自那时起,她便将穆清风这样一个名字,锁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两年多了,她从未主动想起过有关他的任何事,如此突如其来的出现在梦里,一瞬间,有关穆清风的一切,都自那桎梏当中蜂拥而出。
宁颂微轻呼了一口气,茫茫白色雾气从眼前消散开。
比起他的不告而别,她其实更不能原谅的,是他未曾直言告诉自己,他不愿意这桩婚事。也许是因为身份地位高低有别,也许是因为他身在小舅舅的麾下不得不服软,不论如何,当初也是她先斩后奏逼他不得不应下,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怨怼的。
“夫人,云阳城来往人杂,入城前请将帷帽戴上。”素筠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宁颂微回神,掀开窗帘道,“素筠,你上马车。”
骑马护在侧位的素筠一瞬讶然,转头看了一眼宁颂微。另一侧的断刃点头道,“若有合适的衣裳也劳烦如初姑娘借给素筠一件。”
既然他们几人要扮作寻常商人的家眷家仆,那素筠这样一个女子骑在马上也太过引人注目。听到断刃也这样说,素筠倒也没有再做表示,走进马车来,如初翻出一套鹅黄冬装给她,笑道,“我俩身量也恰好相似。”
素筠似有些赧然的接过那衣衫,抬头看马车内望着自己的主仆两人,转身又背对向二人,“多谢如初姑娘。”还是一样的生硬,但仍然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换衣裳了。
宁颂微觉得她性子看似有些孤僻,但却也不是难相处的人,便随意问,“你也是从小被当做暗卫培养?”
“嗯。”
说话间,她已穿好了衣裳,如初拿出牙梳,“头发也得来改改。”
一番折腾下来,素筠已然是一副粉俏婢女的打扮,除了面无表情外,她其实生了一副极其秀丽的容貌。如初见宁颂微似是因这件小插曲忘记了方才做梦的事,心情释然了许多,脸上也有了笑意,“云阳城从未去过,不知那里可有什么有趣的物件儿?素筠你们做暗卫的应当也少有离开长宁吧?”
素筠点头,“未曾离开过。”
宁颂微于是问,“云阳,宣城,我们会在这两座城内停留多久?”
“云阳只做些补给,至于宣城,眼下恐怕已经是幽州大军的囊中之物了。”
如初本是兴致高昂的神色立刻似是被打入了谷底般暗了下来,“这么快?!”
宁颂微对这个结果丝毫不觉得惊讶,宣城本就不是军马重城,背靠国都,又临铁壁隘,常有行旅商队停留在城内,贸易经济重镇,但论军事,不过是倚仗自己面前有一个铁壁隘,铁壁隘一破,宣城不论是谁守城,都不如双手奉上,好歹能在新朝继续留在那油水足皇帝远的地方。
“那么说,云阳已是兵临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