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冬天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老游哆哆嗦嗦将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忙接过孟屈递过来的一壶热酒。这“马头烧”是幽州家家户户会酿的一种酒,每年秋季天气转凉时酿制,冬至来时,温一壶酒一家人坐在炉边叙话便是这西北苦寒之地百姓最常有的习惯。
老游喝下一口酒,打了个激灵,才搓着手道,“下面那人说要见四殿下。”
孟屈嗤笑一声,“我说什么来着?那长宁城富贵窝里待惯的贵人,再硬的骨头也熬不住这里地牢的阴冷。”
老游点头,“行了,我去给牢头说一声。”
幽州本是荒凉苦厄之地,宣明帝前的数位先帝在位时并未有诸侯王孙被外放,幽州则由州吏管辖,便是大多犯了重罪的犯人流放受苦的去处,而自从宣明帝继位,丞相宁涛为保幼帝,推行了诸侯分封外放,幽州便成了幽州王萧宏的封地。地牢便建自那时,从上而下共挖了六层,分别关押这不同等级的犯人,建成之后萧宏不遗余力整治幽州以及其辖内城镇的治安,反倒让这片蛮荒之地,如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里最上面的一层,只有半扇天窗开着,勉强能分清日夜,关押的也不过是些小偷小摸的贼犯,而最底下的一层,只有一间牢房,自建立初期,便无人被关在这里,直到三年前。
深幽逼仄的石阶直没入连两壁火把都照不亮的黑暗当中,越到深处,越是寒意刺骨。老游殷勤地举着火把在前面照明,一边道,“四殿下,您小心脚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玄衣男子,正对上面具后一双漠然的眼,映着火光,比眼前望不到底的石阶还幽邃冰冷。脊梁一震,脚下一步踩空,“哎”了一声便摔了下去,他本能的护好头,心中叫着吾命休矣时,猛地一个屁股蹲落在结实的地面上。
舒了口气,好在到了,不然今天这小命是要交待在这里了,这四殿下听说是个狠厉的人,不见得会好心帮受伤的自己。
正想着时,绣着狼纹的黑锦蟒靴自眼前停下,脚步声还在甬道深处回荡,老游便听到这恶名在外的四殿下道,“钥匙留下,你上去吧。”
地牢里关着个极其重要的犯人,谁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来头,只知道是五殿下从中州抓回来的,一来便被投入到地牢中,也未用刑审问过,只偶尔五殿下会来一趟,具体问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无人敢偷听。
老游只负责给那犯人送饭,一日三餐吃的倒是从未亏待过,只今天,那犯人忽然开口说,要见四殿下,萧霁。
萧霁站在牢房门外,低头默然不知在想什么。这个牢房只有这一扇石门做出入口,幽州的深冬里,石板冰得刺骨,他的手放在石门上却迟迟未曾推开。直到里面传来沧桑沙哑的声音:
“来了就进来吧,四殿下如今还怕什么呢?”
他低敛眉眼,推门走了进去。
石牢内只有一盏昏暗油灯,坐在榻上的男子形容枯槁,却身姿挺拔,依稀能看出当年那个叱咤疆场英姿勃发的将军。
可两人都知道,他再也无法上战场了。
虽一身傲骨不折,但三年地牢酷寒,他的双腿便是行走也难,更别提骑马行军。
萧霁扫了一眼陆承的腿,淡淡喊了一声,“陆将军。”
“这一声将军,还是算了吧,四殿下,陆承已是阶下囚,”短短三年便已有衰老之势的陆承不明意味地笑了下,“故人相见,何必戴着面具遮遮掩掩,清风。”
他眼珠浑浊,目光却锐利地刺向萧霁,后者丝毫没有意外,平静淡然地可怕,“您没猜错,是我。”
陆承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当中似是含了怒吼,也不过几声,他便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良久,他平息了下气喘后,才重新开口道,“既然你坦陈相告,那陆某也有一件事想问。”
“但问无妨。”
“从一开始,在红袖招中遇见玉儿,是否是你计划好的?”
陆承一字一句咬牙质问,他本欲心平气和的进行这次交易,可谈及此事时,仍是忍不住怒意翻腾。透过油灯影影绰绰地光,他看到萧霁垂下眸子,昏暗地牢中男子嘲讽的轻笑声极其刺耳,“将军,到了此刻,这些事还重要吗?”
陆承手轻轻抖着,口上却不减讥讽,“对四殿下来说,的确不重要。”他心疼自己远在长宁城的外甥女,孤身一人,遍体鳞伤。三年了,不知道她如今可好,他一直在地牢中苦撑至今,不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与她相见,若是就这样走了,黄泉之下,他当真要无颜面对自己的姐姐了。
萧霁嗓音更冷,“陆将军要见我,便是问这个?”
“不是。”陆承冷静了下来,他虽如今身陷囹吾,却也知道萧宏野心汲汲想要的是什么,萧霁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最清楚其能耐,长宁城军务在萧霁手中,他对中州各营更是了如指掌,长宁城破不过就是须臾之间的事,而他无力护那摇摇欲坠的皇权,却能护宁颂微一人。
陆承叹了口气,心里想,不知若是姐夫宁涛看到,会否支持自己的做法。
“拿纸笔来,你们想要陆家的支持,我可以替你们拿到,但是,我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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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城今年冬日雪很多,连日来的大雪压弯了淮阳侯府庭院内的桃枝,杂役婢女每日都要清理落雪残枝,刚清理完一遍,便又落下一层,结果便是冻病了不少下人。知音阁内便传来夫人的吩咐,道是只清理一条常走的小路便是了,不必大费周章。
这位夫人当初只定了亲未曾嫁过来前,府内下人背后埋怨的可不少,老侯爷主动退爵给小侯爷,按理徐大人是名正言顺的淮阳侯了,又是长宁城位高权重执掌三军的指挥使大人,谁家小姐不眼巴巴的等着嫁给他,却选了个成亲前被人抛弃的青阳郡主。
别说他们下人了,就连皇上都很是讶然了一番才下的旨。
后来人嫁过来了,府中下人自然是处处躲懒人人议论,可没想到那宁二小姐也不气也不闹,只在某天晨起时悠然闲逛到一处院子,好巧不巧院子里的嬷嬷是府中老人,有一手培育花卉的好手艺,那日嬷嬷正在园中培育花苗,宁二小姐很是赞赏嬷嬷的勤勉,大手一挥,便赏了二十两银子给嬷嬷。
二十两银子啊,那可是寻常人家两年都难攒下来的银钱。
自那之后,宁颂微所到之处,便有不少勤勉的下人,她倒是嫁妆丰厚,丝毫不吝啬打赏,渐渐地,便人人皆勤勉,宁颂微听说后更是欣喜,便给府中之人一起涨了份例。
后来,便有人开始发现,这位夫人,不如外间传言那般不堪,出手大方不说,还极其体恤下人,但处理起人来,倒也是从不手软,连老侯爷的面子都不看。
只一点不足,夫人不爱出门,性子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不论艳阳高照还是百花斗艳,最多便是到侯府后花园里的亭子当中小坐,除了陪嫁过来的贴身婢女和老嬷嬷以外,知音阁里的一应事务,旁的人连碰都不许碰一下,连淮阳侯本人也一样。
自然,侯府里人人心照不宣的一件事,便是成婚两年,侯爷和夫人,仍是分房而睡未行过周公之礼。
大雪连绵数日,知音阁屋檐上的积雪终是承受不住簌簌往下落,像是突如其来地一阵雪瀑,将屋内和屋外隔绝开来。片刻后,福嬷嬷才叹口气望着门廊外堆起有半人高的雪挡在正门外,愁道,“这何时才是个头儿啊……”
“今年冬天这哪里是瑞雪,”如初拿来一件雪白狐裘,替窗边撑腮望雪出神的宁颂微披上,“小姐,听说往北有不少城镇当中,路边都是冻死的百姓。”
宁颂微听罢轻轻启唇,不冷不热道,“难怪幽州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一道先帝遗诏,要清缴逆贼,幽州想必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如初闻言,忍不住问,“中州大军节节退败,小姐,你不担心吗?”
“萧宏剑指当今圣上,我自然不担心。”宁颂微语气悠然,瞟了一眼如初,唇角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你是指萧阳樾?”
如初点头,一年前幽州王萧宏忽然昭告天下,宣明帝在其位不谋其政,残害朝廷忠良,视百姓命如草芥,不仅德不配位,其帝位更是谋逆得来,当年圣旨真正所写继位之人,乃是如今的敦亲王萧阳樾。
宣明帝在早朝时当众气到吐血昏厥,而萧阳樾也不知何时早就偷偷离开了长宁城,摇身一变,成了萧宏拥戴的新帝。
“你以为,萧宏真的要扶他称帝?”宁颂微轻嗤一声,很是不以为然。
如初一脸疑惑,正欲继续问时,卧房外的门忽被叩响,“笃笃笃”几声,克制有礼,突兀响起在知音阁一向宁谧的夜。
屋内主仆三人面色各异精彩得很,福嬷嬷面上不动声色可眼底那喜色快要飞出来一样,心里想着,这姑爷总算知道主动一回了。如初则轻缩一下脖,偷眼看了一眼宁颂微的神色,宁颂微则是懒掀了眼帘,提醒如初,“还不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