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一醒来时,屋内的炭火已化为白灰,屋内早已没了胡不为的踪影,只余下一件黑色的外披,搭在她肩上。
她只记得她说了些类似于“十五后再征收赋税”、“给江南四户供粮商免税三年”、“将与商国的贸易关税减少三分之一”、“免除从南到北六十八州战乱之地今年的赋税”的胡话。
边贸是赋税的主要来源之一,江南几家大户又是江南地区的赋税大头,煜国一共三百多州,免去六十八州的赋税,相当于五分之一的赋税没了。
正是开国,国库空虚,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蚂蚁再小也是肉啊,她倒好,各种免税,这胡不为听到不觉得头大才怪。
她记得她仿佛还说了“能不能别老让云华跟踪我,我怕死”之类的胡话?
叶一一拍着脑门懊悔,天呐,怎么一不小心全把心里的实话说出来了。
她不记得胡不为有没有生气,也记不清他是笑着还是眉头紧皱,总而言之,她对他昨晚的印象很模糊,模糊得跟看不清他这个人一样。
叶一一懊悔,果然,喝酒误事。
众臣还未归朝,胡不为又带着云华坐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
昨天在送叶一一回房的路上,她提出一大堆赋税办法,他感觉还挺好的。
虽然短时间看来煜国的赋税会减少,但减税更有利于六十八州恢复生产,有利于和他国的贸易往来,也让更多的大商人在危难时候有出头的积极性,好处多多,何乐而不为呢?
又想起她昨日所说的未来,胡不为不太理解,问云华:“云华?你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云华把剑放在一边,双手抱头躺在台阶上:“我只知道,陪在陛下身边,为陛下排忧解难,这就是我想要的未来。”
胡不为摇摇头:“我看出来了,你没有未来。”
在胡不为看来,所谓的未来,指的应该是自己想干的事,想建立的功业,而不是依附他人而活。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不为都在忙活宫里宫外的场面活,祭神、挂灯、摆宴以及同他国贺年,也再没去过叶宅。
叶一一除了皇宫摆宴庆贺那天出了门,其他时间都窝在家里,初五当天,已经有小厮回到叶府,还给她带热气腾腾的饺子。
“姑娘,上午新包的饺子,我快马加鞭赶过来,还是热乎的呢,你快尝尝。”
叶一一正饿着,她不善庖厨,这几天都是随便应付,听闻有好吃的,她立马接过,狼吞虎咽。
那小厮埋怨她:“姑娘吃慢些,别噎着,要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些生的,我待会再去给姑娘煮点,您说说您,也不学点煮东西的本事,又非要自己呆着,大过年的还饿着肚子。”
一碗见底,叶一一抹抹嘴角的油:“够啦够啦,德喜,你知道吗?你爹包的饺子真好吃,个个馅大汁满,比起天珍阁的大厨有过之而无不及。”
德喜心疼她,每年都早早地回来报道,接下来的几天里,叶府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齐全。
正月十五,上元节,叶一一又给大家放了一天假,让他们回家去和家人收一收年尾。
沐雪和香柔不肯,说什么新年几天已经和家里人一起度过了,十五这个特别的日子想和她一起过,非要拉着叶一一去逛灯会。
“姑娘,这上元节出门遛弯,可以走百病,保佑姑娘身体康健,百病全消。”香柔还劝她。
叶一一才不信这些,不过为了不扫姑娘们的兴,还是出了门。
上元节的灯火更甚于除夕那日,除了家家户户点的灯,还有河面上、半空中漂浮着的祈福灯,小贩贩卖的花灯,更有五彩缤纷的焰火。
沐雪和香柔带着叶一一放完河灯,又去猜她写的祝福。
香柔故作神秘:“让我猜猜,一一今年写了什么祝福。”
叶一一懒得去猜,脱口而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沐雪责怪她:“没意思,每年都写的这些个字。姑娘就没有什么想为自己而求的吗?”
叶一一摇摇头,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需要。
“比如说,一个如意郎君?”香柔引导她。
叶一一皱眉,沉默不答。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胡不为,他会祈求什么呢?
听说礼部计划今春选妃,他这样的人大抵什么都不缺吧。
胡不为带着云华也在河畔放灯,云华见胡不为用遒劲的大字在花灯上写上“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八个大字。
放完灯,胡不为扭头看云华:“你不放吗?”
云华觉得不可思议:“我……我也要放吗?”
随即在灯上写下“四海升平、万民安康”几个大字,向胡不为解释道:“陛下所愿即我之所想。”
无数的花灯漂浮在水面,顺着河流的涌动向更远处漂流,带走人们的美好祝愿。
舞狮和舞龙灯的人们鱼贯在长街,香柔拉着沐雪和叶一一穿过人群,来到猜灯谜的小摊前。
“哇,这个兔子灯好可爱。”香柔指着其中一个花灯,朝叶一一比划。
无她,只是希望叶一一能帮她赢下这个花灯。
沐雪目光流连在各式各样的花灯前,最终下定决心:“一一,我要这个,孔雀灯。”
老板热情地招呼几人:“姑娘们,十文钱一个谜面,兔子灯和孔雀灯都是猜中十个的奖品,眼前正好有二十个灯谜,姑娘们请。”
“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我知道,这个是风。”香柔望了许久,才发现仅有一个是她会的,立马揭下。
“对咯。”老板笑眯眯接过她手中的字条,引导她解下一个:“姑娘们再看看,还有十九条。”
“孔雀东南飞,老板这个是‘孙’字。”叶一一揭下面前的灯谜,又去看旁边的。
“镜中人,老板这个是‘入’字。”
“丹心一点才到头,这个是‘舟’字。”
就这样,叶一一一鼓作气揭下十七个灯谜,在最后三个犯了难。
“天际孤帆愁别离,是‘穗’字。”只听得一声男音,几人同时向那人望去。
来人李苍远,叶一一记得他,这不是弘文馆大学士嘛,太好了,她们有救星了。
李苍远朝叶一一行了个礼:“叶大人,别来无恙。”
叶一一赶紧抓过他的袖子:“快帮我看看,剩下的两个是什么?”
胡不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几人身旁,一把抓下仅剩的两个谜面:“老板,这俩分别是‘无’和‘人’字。”
“对咯,这位公子。”老板笑眯眯地将新签挂上摊位:“公子是同这几位姑娘一起的吗?”
李苍远和叶一一同时朝胡不为行了个礼。
胡不为搭手将二人扶起,示意不要太高调,满脸笑意附和老板:“是啊,烦请您把彩头给这几位姑娘。”
叶一一本想感谢他,谁知胡不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也不看看,你读了几天书,就在这里争强好胜。”
胡不为摸过叶一一的底,本来是为确认她有没有威胁。结果发现她的处境真惨,爹不疼娘不爱也就算了,九岁入朝,孑然一身,一路走来,全靠胡不悔庇护,也难怪她会那般维护胡不悔。
叶一一把花灯递到姑娘们手中,据理力争:“我虽然没读几天书,但我的夫子是前朝太傅。”
看她像一只炸毛的兔子,胡不为内心一惊,好巧不巧,他们俩的老师是同一个人。
“太傅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重回故土,未见故人,胡不为难免心生疑惑。
李苍远和香柔、沐雪见二人拉起了家常,几人识相离去。
叶一一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看来胡不为和太傅是故人,许久才缓缓开口:“太傅在三年前已病逝。”
“难怪……”胡不为顿悟,原来如此,难怪回到锦东没看到他老人家。
得知真相,他心底的落寞弥漫开来,一去十三年,再回来,故国竟无故人。同样难过的,还有叶一一,先师已去,无人再为她指点迷津,以后的路,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
见她消沉,胡不为赶紧调转话题:“我觉得元日那天你提的建议都挺不错的,我打算采纳,你还记得吗?”
叶一一没想到他会同意,立马回应:“我记着呢。”
她的积极性一下子就起来了,明天,她就安排顾念淮拟好征收的告示,把它散布到各个州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二人身后有陆陆续续的烟花声响起,他们走在长街上,也是这缤纷夜里的一道风景。
叶一一走在他身后,试探地问他:“你还记得些别的吗?”
她指的是云华。
一提到这个,胡不为气不打一处来:“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云华是我的贴身侍卫,我让他去保护你,甚至弃我自己的生命于不顾。”
“我谢谢你咧,”叶一一捂脸,“我老觉得他是来杀我的。”
后来叶一一反应过来,那天在大街上遇到云华绝对不是偶然,他是贴身侍卫,需常伴胡不为身边,胡不为在皇宫之内,云华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肯定是来监视她的。
可事实上,当铺外偶遇全晓生也是云华的手笔。
“你于我而言,很特别,我不想你出任何意外。”胡不为坦言。
“担不起,实在是担不起,陛下金尊玉体,理应被保护,陛下把云华撤回去吧,我肯定不会再跑了。”
“那我给你换个人。”胡不为思索了一会儿,“明天我就安排他去叶府上工。”
“要我付月钱吗?”多个人多张嘴,吃饭叶一一倒是无所谓,关键是月钱谁来付。
“我来付。”胡不为一边说着,又往她手中塞了一大把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