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愣了一下,索性摘下了护目镜。
一张俊美夺目的面庞在雪光反射下愈发显得熠熠生辉。
他用质地冰冷的嗓音调笑道:“这么快就认出来了?亏我还特意压低嗓音,早知道不装了。”
林飘絮简直无语凝噎:“你是不是闲得发慌啊,颂德现在内忧外患的,你还有这闲心跑来这滑雪当向导?”
林飘絮虽然之前一直待业专心备考,但也一直在关注颂德集团的新闻动向。
同时不忘抽空帮助烂尾房受害者维权。
她注意到,最近关于颂德集团的烂尾项目求助者越来越多。
无论是本地项目或者外地项目,受害者们互通有无,甚至有烂尾楼业主维权群纰漏。
颂德上半年财报迟迟不肯披露的原因就是因为净亏损上百亿。
“我每年都会抽空去各大雪山滑雪,兼职给游客当向导,对我来说,是一项很放松、好玩儿的度假活动。”
所以这人真是专业的?
不管是不是,林飘絮现在极度后悔,很想半路返航算了。
但很明显这人不会如她所愿的。
现在她对这雪线不熟悉,氧气罐也在这人身上,可谓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手里了,顿感无力:“你又想干什么?”
“你好像误会了,我只是想多跟你见面,但是不出事你就不会来见我。所以我不得不整出一些动静来。”陆图温认真地看着她,目光似雪般澄澈,“现在我不会了,我就是想和你一起登上雪山,就这么简单。”
林飘絮怀疑地看着他。
“是真的,如果不是你认出我来,过完今天,我们就会像陌生人一样道别。”陆图温露出一个职业微笑,“你记得给我一个五星好评。”
林飘絮如临大敌:“我不想登顶了,我们原路返回吧。”
“你确定?半路返回不打折不退款哦。”
林飘絮皱眉:“……”小三千呢,肉疼。
“一起去吧,你放心,冰天雪地的,我不会对你做什么,”陆图温朝她眨了眨眼,眼尾弧度宛若蝴蝶扇动翅膀,“我还有把柄在青穹手上,你不必担心。”
林飘絮站在原地,还在犹豫。
“青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父亲在瑞士因为雪崩去世了,从那以后,我攀登雪山从来不走回头路,除非我回不去了。”
一阵凛冽的寒风拂过,雪的微光反射,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冰刃似的光。
林飘絮想到墓碑上那张俊美张扬的脸庞,心口一痛。
她将护目镜戴回去,往前走了几步:“你要再敢耍什么花招,我就把你推下悬崖去。”
陆图温看着她气鼓鼓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这人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很容易心软,因为善良,永远做不了坏人。
只要向她示弱,便会找到突破口,跟李青穹一模一样。
林飘絮不想跟他并肩,胜负心一上来,跟竞走似的,必须比他走快一步。
当然论腿长又比不过人家,走了一两百米,累得气喘吁吁。
陆图温察觉到,刻意放缓了脚步,落后她一两步,一旦发现方向歪了,就适时出声提醒。
留下的脚印在眼前,他索性踩着那印子跟着走。
林飘絮的脚印很小,他一踩上去,就会把雪上的足迹碾碎。
就像他这个人出现在林飘絮生命中的意义一样,除了破坏还是破坏。
饶是提前做了一个月的体能训练 ,也对攀登雪山的高强度有心理准备。
真正攀登的时候,对体能的考验还是大大出乎林飘絮的意外,不由惊叹:
果然,人类只有置身于未知的大自然,才会感知到自身的渺小。
陆图温倒像是认真来登顶的,一路上不是给她指路,指导动作,就是定时定点提醒她吃东西喝水补充能量。
很是公事公办,一本正经,整得林飘絮都不太习惯。
走了几个小时,林飘絮累得不行,两条腿直打颤,又想打退堂鼓了。
“我们折返回去吧。”林飘絮往地上一蹲,实在是不想走了——
她再也不提什么小小雪山拿捏了,她就是养在温室里的弱鸡,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征服大自然啊。
大自然分分钟把她干趴下了。
“你是不放心我,还是想偷懒?”
陆图温在她面前蹲下,摘下黑色的面罩。
一双比云顶雪山还要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眼中的波光比漫天的雪色还要纯白耀眼。
难得他还给她个台阶下。
林飘絮趁机下了,还把台阶往上抬了抬:“对啊,我们得避嫌也,不然青穹知道了要发脾气,回去吧。”
陆图温挑起一边的眉毛:“你不如老实说,你就是认输了,爬不上去了。”
“随便你怎么说。”林飘絮两手一瘫,往地上一倒,一整个碰瓷的姿势:“反正我一步也不想动了,不行你把我抬上去吧。”
怎么有人连这种耍赖的泼皮样,都透着可爱。
陆图温脑海里冒上一个念头——
讲真,他觉得两人的关系一度发展到过激的地步,其实林飘絮本人要付很大的责任。
“再走半个小时,我们就可以看到雪山的日落了,我不太会形容,但是金灿灿的落日映着白茫茫的雪山,真的特别、特别好看。”陆图温沉吟片刻,“……用最近流行的话说,就是很出片?”
闻言,一生追求出片的中国女人顽强地爬了起来。
抖了抖身上打滚沾到的雪屑,不小心脚底打滑,又跌了回去。
陆图温失笑,伸手将她拉了起来:“记住,你征服的不是雪山,你只是战胜了此时的自己。”
两人又徒步了许久,登顶的时候,林飘絮摘下护目镜,看雪山日落如同神迹一般,毫无防备地降临在她面前。
日落洒下了一场黄金雨,撒在山脊上,难以言喻,明明是大自然最惯常的手笔。
对她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恩赐,只想用眼睛去记录此刻的感动,将这一幕自然奇迹永恒地印刻在眼底,心底。
陆图温在一旁举起相机,趁林飘絮沉浸在风景中,偷偷拍了几张照片。
他以前一直觉得人比景美是一句很扯淡的话,直到遇上林飘絮。
人一站在山顶就想对着山峰喊,林飘絮将双手拢在唇边。
陆图温连忙上前阻止:“别……”
“我知道,不能喊,会引起雪崩是吧?”林飘絮转过脸来,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我不喊,我就是图一个仪式感。”
陆图温怔住了,他想,很多年以后,他都会记得,她在雪崖日落的灿灿暖阳中朝他微微一笑,笑时犹带雪岭香。
只是轻轻一笑,这个冬天,便换了人间。
哪怕下一刻死于雪崩,他也会甘之如饴。
两人看完日落,折返回去,雪花飘飘洒洒地降落。
两人只好放缓步伐,身后跟着一深一浅两串长长的脚印。
陆图温回头看向林飘絮,也许是体力差距也许是腿长步伐的原因,她始终在他身后保持脚程十步之遥的距离。
此刻正在吭哧吭哧走着,能听到她走几步便大喘气一下,呼吸声明显,走得很是吃力,估计就靠一口气撑着。
他仰头,让雪花落在他的唇上,隔着一层面罩也能感到冰冷,极寒带来片刻的恍惚——
纯白的雪色面前,好像一切都可以洗白。
好像连他这种恶人也变得干净纯粹了。
最好来一场雪崩。把他们困在这里。
陆图温闭上眼睛,在内心无声地祈祷:
来一场雪崩吧,雪啊,你不要下太大,以免我们真的出不去,也不要太小,最好能把我们困在这一晚上。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回程路上突然刮起了强风。
雪越下越大,两人时而被风推着走,时而逆风而行,耳边是猎猎作响的风声。
山上的雪像流沙般,先是出现一条裂缝,尔后像坏掉的沙漏,铺天盖地从山体上滑动,脱落,轰隆隆砸下来。
比暴雨更加剧烈,比冰雹更加沉重,噼噼啪啪的不断有雪块砸到后背上。
陆图温被砸得跪倒在地,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到某个身影怔在原地,离他有几十米的距离。
幸好,幸好,她刚才走得慢,走得累了,他没有催她,不然也会被雪块砸到……
雪块劈头盖脸砸落在他身上,他没有余力再回头观望,只能下意识地收紧身体,把脖子和头快速地卷向腹部,双臂用力支撑起身体。
哪怕被雪埋住,也要尽量给自己留出呼吸的空间。
风夹杂着雪从脸庞呼啸而过,他张开嘴快速而浅的呼吸。
就在他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雪崩停止了,他感觉到右腿形成了一个扭曲且怪异的角度,应该是胫骨断了。
他试图去移动,却发现受伤的那只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动也动不了。
身上不停有热流涌出,应该是血液,脸骨也在疼,摸上去已经高高地肿起来。
他把手抵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刚立起来一点,又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他企图张开嘴呼救,却发现嘴唇好似被冰雪撕裂开去,连呼吸都在痛。
抬头望去,百米之外竟有一处深达几十米的冰裂缝,闭眼的刹那头晕眼花,应当是脑袋也被砸到了,可能脑震荡了。
一阵晕眩过去,陆图温冷静地判断,周末降雪量很大,山上又吹强风,确实会有大型雪崩的可能。
林飘絮呢?刚才她那个位置处于岩石的夹缝,幸运的话应该能够躲过。
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应该是头上有破口,伤口的血留下来,糊住了眼睛。
他身下的雪堆里已经洒满了鲜血,像雪地上开满了梅花,红得刺心刺眼。
钻心的刺痛扩散开来,陆图温恍惚地想着:他会死吗?像父亲一样死于雪崩吗?
一阵温热的触感覆盖在他眼睛上,有人拿着东西将他脸上的血迹擦去。
他的视线恢复光明,是林飘絮,太好了,她平安无事。
她咬牙,伸手去脱他身上的羽绒服:“快脱掉湿了的衣服,找干衣服换上,不然会失温的!”
看来她确实是做足了功课,不是一无所知就跑来雪山了。
陆图温欣慰地想着,把湿透的羽绒服和抓绒衣脱下来,扔到一边去。
林飘絮看他就剩一层单薄的里衣,一咬牙,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了下来:“给你,快穿上!”
陆图温摇头,没有接过去。
“我里面穿了好几件衣服!不怕,你赶紧穿上,失温就危险了!”
林飘絮过来抓着他的手,不由分说给他套上去。
穿好衣服,林飘絮将他身上的雪块搬开。
陆图温浑身脱力,稍一动弹,身上无数个关节便发出“咔咔”的警告声。
钻心的疼痛逼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处伤口,只能虚脱地对林飘絮说:
“你走吧,别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