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臣平南侯元旭,奉翊国延光陛下及冯太后之命,拜见荣王陛下。”
素雅沉敛的水磨石地板泛着哑光,上书房用的是全套紫檀木书架、博古架、书案、茶几和椅子,苻沣坐在书案后的主位上。
堂下座次分列两行,左手边依次是丞相、司农令、御史大夫、尚书令,右手边孤零零坐着个苻洵。
所有人都注视着堂下躬身长揖的年轻男子。
平南侯元旭二十多岁,头发乌黑而润泽,束着一枚白玉冠,额前两撮碎发使他看起来十分乖巧。皮肤细白、修眉凤目,下颌轮廓清晰流畅,穿一袭水蓝色绫绢交领直裰,用银色丝线绣着白鹭,散发着水泽草木的清香。静静站在那儿,像一株干净的蓝莲花,又青涩又灵秀。
元旭施礼完毕,扫视了一圈堂下座次,文官那列只剩最末尾还有张空椅,武官那列……
苻洵眉眼带笑站起身,往下挪了个座次,将坐首的位置让给元旭。元旭暗自松了口气,坐上那张还温热的椅子:“多谢建业侯,久仰大名。”
苻洵笑容可掬:“不必客气,咱们不是昨天还同舟共渡么?”
所有人:“……”
玉照关大捷后,苻洵直接沿古道去了趟金州,想会一会崔氏仅剩的嫡系子、新任镇南公崔玄仁。
作战一天一夜有些疲累,他走走停停翻山越岭,抵达金州城北门时,樊州水师早已撤离,只丢下五万步兵留守金州。沈绍宗也早已偃旗息鼓,分批撤回戎陵山大营。
苻洵一见城头守军崭新整齐的战甲和兵器,就知道冯太后对金州有多大方,此时要策反基本没戏,不悦地伸了个懒腰、长叹一口气:“白跑一趟,累死了。”
郎琊忍了又忍,含蓄劝道:“主子,咱们还是快走吧……毕竟那是五万人。”
苻洵慢吞吞调转马头,视线扫过身后时,动作一滞,饶有兴味地反复打量起来。不知何时出现四五十个身穿银甲的护卫,骑着马一字排开,恰到好处挡住他们回去的道路。
“让一让。”
他懒散地驱马走近骑士队列,对着正中身穿水蓝长袍的年轻男子淡淡道。
蓝袍男子伸手指向金州城墙:“我只要一招手,这个距离够把你们射成筛子。”
“我只要一拔刀,这个距离够把你脑袋砍下来当球踢”,苻洵交叉抱臂、上下打量着他,温声细语,“这细胳膊细腿小身板,拿得动刀么?”
蓝袍男子白皙双颊透出薄红,扯了扯嘴角,挤出个平和的笑:“外臣一介文官,自然拿不动刀,在此恭候多时,是想与贵国谈一桩交易?”
苻洵挑了挑眉:“打不过,想割地求和的交易?”
“翊国平南侯元旭,想与贵国谈一桩事关异族的交易”,蓝袍男子不以为意,“建业侯忙着与敝国争这锱铢之地,莫非已忘了北方的强邻?”
“外臣可听说,冯栩每年都有大半年在攻打三军郡和燕洺二州,若三郡二州失守,建业侯不妨猜猜,冯栩下一步要打哪儿?一旦北宛骑兵南下渡过伊河,所谓唇亡齿寒……”
“啧啧……管得可真宽”,苻洵神色未变,摇头轻嗤,“敝**务,陛下与末将自有思量,不劳贵国太后幼主费心。”
元旭注视着他双目,笑意愈盛:“先是重建渝安水师,再是补充玄甲营,还有各郡县常驻兵马,哪儿都需要钱。断断续续打了近两年,好几万阵亡将士需要掩埋抚恤,贵国还剩多少钱粮养那几万骑兵?”
“嚯,你们南翊果然财大气粗”,苻洵眼中掠过一丝兴味,“若咱们不愿交易呢?”
元旭抱拳一揖:“敝国三川两湖水师,都等着向贵国渝安水师讨教一番,顺便瞅瞅灵昌平原的秋收盛况。”
“人心不古啊……口口声声找人谈交易,刀都架在人家脖子上了”,苻洵连连摇头轻叹,“有钱不赚是傻子,怎么交易,说来听听?”
元旭平和谦逊的笑容丝毫未变:“邦交盟约,只怕还需贵国建宁陛下定夺,外臣久居滬南、人生地不熟的,劳烦建业侯带个路。”
苻洵的脸色仍是轻慢的,只是那轻慢凝固了,以至于舒展眉眼时有些生硬,极目看向夏河茫茫江面:“平南侯乘船来的?”
元旭微笑颔首不语。
苻洵兴高采烈向身后挥了挥手,扬声道:“太好了,咱们不必再爬陡坡钻林子了,都跟着平南侯坐船回奉宁。”
元旭:“……”
郎琊、秦川:“……”
停靠夏河南岸的楼船放下跳板,楼船管代、水手,平南侯亲随、仆从和护卫,夹道分成两列,面面相觑看着苻洵带几十名护卫、大摇大摆走上甲板。
元旭正安排亲随仆从,给白袍卫安排住房床褥,又叮嘱船上炊兵多做些饭食。
“那几十人都是荣国土生土长的,口味略重些,多放辣”,苻洵轻松又愉快,悠悠闲闲地说,“我口味随夫人,跟你们一样,滬南菜即可。”
元旭的亲信奚寒悄声道:“侯爷,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战神苻洵,怎么看起来这么无赖?”
元旭淡淡道:“够无耻无赖,底线够低,才能屡屡获胜、才成得了战神。”
奚寒眼珠子转了转:“如今,苻洵和几十个近卫尽在咱们掌握之中,不如趁此良机除了这心腹大患。”
“不要妄动”,元旭思忖片刻阻止了他,“且不说白袍卫那以一当百的战力,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母后和九叔都说苻洵十分狡猾,妄动恐怕落了圈套,金州军就是个现成例子。”
“多谢平南侯慷慨相助”,苻洵满脸堆笑走过来道谢,“褥子很干净很软,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元旭谦虚道:“仓促安排,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侯爷尽管说。”
“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咱们一行人钻了半个多月树林,你看这……”苻洵展开双臂,将全身的血迹、泥痕、汗迹展示给元旭看,满脸嫌弃地嗅了嗅鼻子。
元旭嘴角抽搐两下:“奚寒,吩咐人多烧些热水。”
苻洵开开心心朝卧房走去,临走丢下一句:“还是庶子和外室子好说话,脾气好、性情随和,不像嫡长子,一言不合就要板着脸训人。”
元旭和奚寒同时捏紧拳头:“……”
秦川悄声道:“主子这嘴真狠,就跟淬了毒一样。”
郎琊瞥了他一眼:“你再跟他学几年,也能出师了。”
一行人乘坐楼船顺夏河东行、到长济渠北上至洛京,再顺伊河绕向英平郡。
楼船逆着伊河浊黄的激流西行,两岸景色截然不同,宛如云端与炼狱:南岸是大块交织的郁青和金黄,不时有稚子在田埂上奔跑;北岸是斑驳间杂的焦黑和血红,不时有秃鹫从遍地白骨上飞起。
自建宁七年,冯栩占领平阳、定安、武原三大盆地之后,踞守地皇山高地优势,对地处燕洺平原的北翊,两年来发起大大小小上百次突袭,打得有来有回。
元承赟、谢朗、霍修、姜氏全族,尽是些骁勇善战之辈,对于治理农桑、充盈府库却欠点火候,骑兵消耗粮草数目惊人。大翊还未分裂时,北疆在和平时都需从翊东粮仓、滬南道调拨粮草支撑,遑论战时。
如今西有冯栩死磕这块地,南有荣国东原道阻挡,打得北翊弹尽粮绝、仓廪空虚,再是缩减开支也省不出庞大的军费。
南翊阊江朝廷对北翊的态度很微妙,以崔氏为首的威压派,坚称姜氏在昇阳将破时叛逃、自立为王,是乱臣贼子;以冯太后为首的怀柔派,坚称姜氏北上挽救了形势危急的北疆、保住了珍贵的大翊骑兵,于国有大功。
去年初,崔久安以《英烈本纪》作筏子党同伐异时,冯太后开始往金州军掺沙子,已随军绘制了部分山脉地形图。去年夏,崔长治提出绑架苻洵妻儿,冯太后并未阻拦,冷眼坐视金州军与苻洵结下死仇。
今年围攻奉宁的布署刚送到阊江,冯太后马上秘密集结军队到樊州,玉照关大败的讯息一传出,樊州水师即刻出发、搭载步兵驰援金州。
玉照关大败,崔氏嫡系战死大半、金州险些失守,崔氏从此在朝中偃旗息鼓、气焰不再,无奈接受了冯太后派驻的将士。
这步借刀杀人的棋极险,冯太后却无疑是下棋的高手,时机和分寸都把握得炉火纯青。
她并未止步于此,摁下崔氏气焰的同时,派遣平南侯元旭前往奉宁共商大计、应对北宛。
“先戮力同心、驱走入侵的异族,再与中原邻邦慢慢算账。”元旭临行前,冯太后如是说。
秦川听得一愣一愣,膜拜得五体投地:“这女人好厉害,怪不得能教出翊庄王。”
郎琊十分认同:“权术谋略、制衡势力,不输君王。”
“还有更厉害的”,苻洵眉眼带笑,目光缓缓扫过二人,“你们猜,她派驻金州的守城将领都有哪些?”
郎琊面露难色:“主子,眼下金州戒严得厉害,怕是有段时间才能探到。”
苻洵笑容透出寒意:“在金州城下晃眼一瞥,见到一张熟面孔,正是之前随司南侯断后的褚钧良。若我没猜错,这次派往金州的将领,大部分都姓褚。”
秦川大惊:“她知道褚娘子与主子……”
郎琊沉吟:“莫非是前年司南侯在龙城断后,毫发无伤回去,被她看出端倪?”
“这些都不重要”,苻洵缓缓摇头,“她先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坐稳中宫之位,又成功收服两名庶子,身陷囹圄还能助庄王夺权,何等心机手腕?你们莫要以人之常情揣测她,单从权术制衡的角度想想。”
秦川和郎琊对视一眼,茫然摇摇头。
苻洵笑了,神色冰冷:“其一,南翊幼主孺慕生母,对褚氏十分信重,可褚氏全族在永平朝是纯臣,她作为摄政太后也不能事事顺意,自然是调远些省心。”
“其二,崔氏正大力笼络褚氏,崔氏与冯太后的恩怨不消细说,她如今派褚氏去分崔氏的权,正好离间两族。”
“这其三,才轮得到你们揣测的那些。”
秦川瞠目结舌:“这一箭三雕,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招招致命啊,真是个政斗高手,得亏主子不必跟她打交道。”
苻洵似笑非笑:“她未必对我无计可施……方才陛下接见平南侯之后,召来司天监的人卜算,要择吉日从宗庙请出‘边垣之盟’的副本,平南侯此次出使奉宁,是捧着盟书正本、有备而来的。”
郎琊勃然色变:“边垣之盟与翊、荣两国渊源极深,陛下品格高贵,肯定会认下这份盟书,届时恐对主子不利。”
秦川讶异道:“还真有‘边垣之盟’这玩意儿?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呢。”
苻洵舒展眉眼笑了:“我起初也以为是传说,没太在意,直到那次跪宗庙、哥哥请出供奉的副本给我看。”
战争是和平的手段,和平是战争的间隙。
这片存世几千年的大陆,从有人那一刻起就有了争斗,从聚成部落那一刻起就有了战争。恃强凌弱、强存弱亡,胜者统治的疆域越来越大,败者国祚不再、家族消亡。
若一直分不出胜败、消耗惨重,或胜利付出的代价太大时,交战双方就会签个盟约,争取片刻喘息。
大多数的盟约都是这样来的,也都是权宜之计,唯独有一份是例外。
那便是四百多年前,由乌兰、玄阴山以南所有大小国家和部落,自发呼吁、共同签订的,约定一致对外、抵御异族的“边垣之盟”。
元旭正式上桌~~苻洵一天到晚嘴来嘴去,终于棋逢对手[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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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边垣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