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洵一边伸懒腰,一边抱怨:“大半夜从北郊爬山绕路,真是累的慌。”
“主子,那两队人马护送的布防图是假的?”郎琊追上苻洵,忍不住发问。
“从建宁四年起,京城所有护卫全是哥哥的亲信旧部,奉宁的布防全由他与萧南图商定”,苻洵漫不经心悠悠道,“布防图?我自己都没那玩意儿,上哪儿给崔长治变一张出来?”
郎琊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可你跟萧刺史讨论了大半个月。”
苻洵斜斜瞥向郎琊:“我曾担任过五城兵马司大统领,萧南图想找我问些细节、草拟个初案。去年腊月萧南图回京述职,才跟哥哥敲定奉宁布防详图和细部,然后亲自带到奉宁,全程都没有经过我的手。”
郎琊恍然大悟:“所以主子在布防图被盗后,要求立即全城戒严搜寻奸细,也是作戏?生怕崔长治他们不信。”
苻洵嗤笑:“外界传我跋扈擅专,传得有些人脑子都蠢了,哥哥既信重我,我又怎能负他?”
郎琊沉吟道:“许是以己度人,现下有传闻崔氏拥兵自重。毕竟崔氏镇守抗荣前线,又在去年重创咱们玄甲营和弓弩营,朝中风头一时无两。”
“玄甲营竟成他们出风头的工具?”苻洵不悦地挑眉,长叹一口气,“我前年占了翊东三十多城,也没拽成他们这样,照样膝盖都跪麻了……”
郎琊和秦川交换了个眼神,憋笑憋得十分难受。
苻洵带着白袍卫,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顺山坡小径走向谷外。忽然,一名斥候从山顶小跑下来,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冲到苻洵面前跪下,双手奉上军报。
苻洵接过军报展开,逐字逐句细看,脸上仍挂着笑,眼神却逐渐凝重:“我可真羡慕崔氏,这么些又蠢又狂的废物,死到临头都还有人救。”
建宁九年六月十九,南翊趁荣国迁都立足未稳,倾金州之兵突袭奉宁,被早有准备的苻洵诱入陷阱,困战一天一夜,金州军在玉照关全军覆没,崔长治、崔玄武及无数崔氏族人战死。
金州军前往玉照的同时,沈绍宗率戎陵山大营的精兵夙夜奔袭,攻打防守空虚的金州城,崔玄仁与留守的五千士兵拼死抵抗,坚守五天五夜、城门将破时,夏河之上忽有战鼓和号角渡水而来。
樊州水师遵冯太后之令,搭载援军及时赶到。
南翊援军人数是荣军的五倍,荣军顷刻腹背受敌,沈绍宗当即率军撤回戎陵山大营。
此一战,南翊虽未丢失金州,却损失得更多——无数深谙戎陵群山、蓥山、摩云群山、夔山、木城山地势地形的崔氏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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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宸殿灯火通明,内三卫将前后殿门团团围住,苻沣身披软甲、手执长剑,在王座上坐得端直。这位平素温厚儒雅的国君,此刻像一把笔直的长槊,目光如炬,越过殿中摩肩接踵的臣工和宗室子,越过三重宫墙,望向更远的远方。
火把攒动,两列卫兵从西安门小跑着鱼贯而入,为首两名将领跪在殿门外廊下,隔着内三卫扬声禀报。
“末将郅阳郡尉裴朔!”
“末将玄甲营副指挥使南宫羽!”
“启奏陛下,四万金州军已在玉照关尽数伏诛,末将奉建业侯之令,特来复命!”
“尽数伏诛”四个字响起时,苻沣瞳孔急遽震动了刹那,握剑的手无意识紧了紧,极快恢复平静、淡淡开口。
“玉照关大捷,众爱卿百战无前、舍生忘死,自当论功行赏。吏士有死亡者,给其丧具,使归邑墓;有死事之家,以钱粮田地恤之,建官塾教养其遗孤,岁遣使者,劳赐其父母妻儿,著不忘于心。”
殿内众臣齐齐跪拜,称颂苻沣爱民质渊、柔德流光。宗室子弟面面相觑、目露忧虑了片刻,也紧跟着跪下稽首大拜,附和称颂起来。
荣国强敌环伺、征战不断,之前虽有对阵亡将士的抚恤政策,却并不完善,而且迟迟落不到实处。
建宁八年三月,因去岁东征,死伤将士数量庞大、国内老幼妇孺无以为继。景樊和颜遂奏请健全抚恤制度,并开始强有力地逐步推行。
这些条条框框虽由景樊和颜遂牵头,却少不了继后和苻洵明里暗里支持。
苻洵如此做很好理解,收敛袍泽遗骸、掩埋超度,善恤父母家小、使其后顾无忧,对稳定军心、增加己方战力大有裨益。继后身为南翊公主,也跑来掺和一杠子军务,还是能显著提高敌国战力的策略,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她的所作所为,不止苻洵看不懂,荣国、南翊满朝文武都没人看得懂。
“城中乱军已平、街陌巷道也已清理完成,诸位夫人和女公子受惊了,今夜即可返家”,继后坐在清泉宫前殿主位,对着殿内挨挨挤挤的贵妇贵女,神色无悲无喜,“东市失火,诸位家宅修缮皆由营造署全力担当,所需度支一应从国君私库支出。”
好像这短短两日,被打得哀鸿遍野的不是她母国的军队。
满殿女眷散去后,继后仰头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片刻,才缓缓起身走向东偏殿。
穿两道槅门,高大的檀木透雕屏风将灯光割得支离破碎,屏风之后的檀木条案上,放着一盏六角素纱宫灯,映得屋内三张面孔一半晦暗、一半明亮。
苻忆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卷书,正挑灯夜读,神情十分专注,不时用鼠须蘸墨、在书页上圈点。苻阐手持一册《盐铁论》,压低声音、正与锦瑟辩论不休。
昏黄的烛光下,苻阐眉目温柔、鼻若悬胆,纵是在辩论,举手投足依然端雅入骨,平和而温煦。
继后静静注视着锦瑟和苻阐,眼眸逐渐变亮、唇角微微上扬,轻声自语:“原来如此。”
声音虽轻,却已惊动锦瑟,忙带着两个孩子起身、要屈膝下拜。继后唇角弯了弯,柔声说着“都免礼”,目光却只一瞬不瞬盯着锦瑟。
锦瑟发现,较之去年初见时,继后清减许多、脸色惨白如纸,两片薄唇几无血色,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她心头不由一揪,伸手去搀扶继后。继后感激地笑了笑,并未推拒,顺势任她扶着走向长秋宫。
“请殿下莫要过分萦怀,节制哀伤、珍重贵体。”两人携手走下台阶,顺着宫道和曲廊走了许久,锦瑟酝酿半晌,终于生涩开口、打破沉默。
继后偏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建业侯筹谋数月,在玉照、奉宁设伏无数,以布防图为饵,合英平、凤台、郅阳三郡之兵,为的不就是今日?夫人此时生出恻隐之心,岂非背弃夫主?”
锦瑟恻然苦笑:“妾如此说,并非觉着侯爷保家卫国有何不妥,只是心疼那些战死的亡魂,无论是荣军还是翊军。”
继后目露探究:“听说去年此时,夫人被金州军擒入地牢,受尽酷刑、还险些送了命,如今倒好了伤疤忘了疼?”
锦瑟笑容淡了几分,正色道:“无论是哪国的武将,都应当御守国门、奋勇杀敌,而战争从不因对方是妇孺老弱而手下留情。妾憎恶的不是交战中的哪一方,而是战争本身。”
“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无论初衷是什么,再是无辜纯善之人,一旦开始交战、也只剩你死我活了。”
继后双眼有些潮润,挤出个微笑:“是啊,该被憎恨的是战争本身。可迄今为止,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战争永不会彻底消失,我们只能憎恨某一个人、一群人。”
说话间,二人已步入长秋宫,慕荷抱着苻稷过来,两眼含泪下跪哀求:“娘娘,五殿下一直哭个不停,您好歹抱抱他吧。”
继后只瞥了一眼,并未伸手去接,淡淡地说:“怕是饿了,传乳母过来。”竟直接拉着锦瑟,掉头又向殿外走去,身后苻稷的嚎啕弱了下去,逐渐变成抽噎和呜咽,继后却只拉着锦瑟越走越远,头也不回。
婴儿的哭声灌满双耳,锦瑟听得心如刀割、几欲落泪,她分明感觉继后的手在微微发颤,身躯紧绷,脚步却没有半分迟疑。
突然想起苻洵说过,继后与建宁王那些复杂的爱恨纠葛,不禁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什么好。
继后斜过目光瞟向她,走进一座石亭、拉她一同坐下,宫阙连绵处热闹的灯火,唯她二人栖身处黑暗而寂静。
“我命中本就没有子女缘分”,继后仰头看向夜空,眼圈微微泛红,“既无缘分,不如趁早割舍。”
锦瑟不解其意,怔怔看着继后的脸,脑中不知怎地浮出一张同样的面容,却是娇俏而灵动的。
心念一动,转瞬被未知的恐惧淹没,锦瑟咽了几口唾沫,极力压下心头恐惧,轻声探问:“请恕妾冒犯,斗胆问殿下一句,妾是否真的酷肖褚太后?那位褚太后……她是怎样的人?”
继后深深看着锦瑟:“世人都说她是大英雄,可她不过也是被困在天命里的可怜人。”
又从袖中拿出一只软木雕刻、憨态可掬的执夷,唇角微弯:“多谢夫人替我解颐,以前从不知,夫人的雕工如此精细。”
锦瑟赶紧起身施礼:“一直跟着侯爷到处乱逛,喜欢这些小玩意的做工,想雕些别致的东西,就胡乱刻了些小兽,不成章法、让娘娘见笑了。”
继后双眸一黯,笑容略带落寞:“夫人很喜欢建业侯?想和他长长久久过下去?”
锦瑟思忖犹豫半晌,嗓音有些颤:“妾不知……明明建业侯待妾情深意切,妾也很喜欢他,却不敢用心过深。总感觉眼前所见皆是虚妄,好似置身黄粱一梦。”
“人生于世,又何尝不是一场春秋大梦。却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继后直勾勾盯住她双眸,目光如炬,一字字开口,“夫人是想成为蝴蝶,还是想成为庄周?”
声音如利刃,霎时刺穿脑颅,锦瑟痛到呼吸困难、双目发胀发涩,两耳轰鸣如雷,心脏突突直跳,全身血液冰凉。终于,在眼前晃出的无数重影中,她四肢僵麻、失去知觉。
晕倒时,素白的纯银祥云锁从脖颈中掉出,继后躬身拾起银锁、摊在手心仔细端详,眼神似喜似悲:“蝴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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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回到洛川别苑已是七月初七,他先褪下血迹斑驳的玄甲和衣袍,沐浴更衣之后,嗅了嗅鼻子,确定没有血腥味,才干干净净走向后院。
梅林碧绿成荫,搭着一架丈高的秋千。锦瑟坐在秋千上,身躯随着绳子的摆动、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轻晃,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聚焦双手。
她正专心致志用小刀削着一块软木,不知又在雕刻什么,碎木屑洒满浅紫罗裙,再纷纷扬扬飘到地上,像无数风中飞舞的浅白蝴蝶。
手臂上举时,薄纱衣袖向下滑了几分,露出她皓白的手腕、戴着两只手镯:千股金银花丝分别缠作梅枝、荷花茎,绕为两股,点缀着石榴石雕琢的梅花、芙蓉石雕琢的九瓣芙蕖。
苻洵看了半晌,眸中逐渐漾起笑意,埋头雕琢的她似有所感,抬眸对他嫣然一笑,又继续手头的活计。
随着她稠密的动作,那一大块软木逐渐显出雏形:小桥流水竹林、简约坚固的吊脚楼、围着花篱笆的汤泉,年轻女子在水边浣衣,年轻男子在灶前做饭。
苻洵在脑中将下半年军务排了排,正思索哪天再带她进山,宫里传来通报,召他入上书房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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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