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族”这个词,说来十分微妙,从血脉来讲,北宛是异族、羽民是异族、西羌诸小国也是异族,蜃洲大陆有上百个土著种族,算下来彼此全是异族。
但大部分国家部落,杂居中原各地躬身农桑、互相通婚联姻,民风民俗兼容并包、逐渐趋同。就连当初渡海而来的七千羽民,在占领莱东之地后,也迅速移风易俗、与当地土著融为一体。仰赖圣人学说,敬畏“天地君亲师”、推崇“仁义礼智信”。
千百年来,这些大小国家部落分分合合,兼并分裂,已形成实际的“同文同种”,譬如当年西陵国、滬国被灭,如今的荣、翊争雄,又被称为“中原内战”。
于是,狭义的异族,仅仅代指北宛、蒙舍十万大山、西羌诸小国,最显眼的当属北宛。
四百多年前的大草原,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上百个部落,种族不计其数。北地苦寒无以事农桑,养成了那里独特的劫掠习俗。
女人、布匹、武器、牛羊……要什么就去抢,抢到了就是自己的。过程越惨烈残暴,越显出当事人孔武有力、勇气非凡,越被视为勇士、推崇备至。
纵然、所有邦国基业都垫着尸山血海,但每打下一地之后,当政者往往会好生治理此地、发展求存。唯独那些部落以杀戮和破坏为乐,占一块地、屠尽土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故遭到乌兰、玄阴山南各国诸部的一致反感和鄙夷。
但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流寇,各自为政就足以应付。
直到四百多年前,一名叫布日固德的男子横空出世,花了三十多年时间,从西到东、统一草原大小部落,在阿茹娜雪以北修筑柘枝城,定都于此,国号“宛”。
起初,山南各国诸部都没在意,一如既往地鄙夷和轻视。
直到布日固德以三千狼卫打头阵,全民皆兵,驰骋燕、洺平原之上,不到半年就屠尽当时位于北疆的燕国、洺国和庆国,又趁着暑九寒天伊河结冰,分兵两路渡过伊河。一路攻打翊国洛京,一路屠尽英平郡、玉照等地,直逼戎部聚居的凤台。
存亡之际,戎部首领苻竑向翊景王、虞肃王等人求救,以阖部归顺为条件请求发兵支援。翊景王不愿见虞国坐大,于是发出倡议,呼吁山南各国诸部齐心御敌。北宛骑兵势不可挡,各国诸部都担忧唇亡齿寒,纷纷伸出援手,出粮出钱出人。
同时,参战的各国、诸部落,签订一致对外的“边垣之盟”,共同推举翊景王为盟主,以翊军为主力、共同抵御北宛入侵。签约者众,有虞国、戎部、西陵国,以及其它几十个现在已被灭的大小国家部落。
盟书约定:各盟约成员不得与北宛合兵、联军,或在战时为北宛提供糖盐、布帛等军资。北宛若攻打某一盟约成员、且该国/部向其余盟友求援,无论何国何部、无论当下与求援者或战或和,在收到求救讯息之时,都应立即停战、一致对外,并为盟友提供必要的粮草或兵力支持。
杀伐持续了整整十三年,北疆死了上千万人,盟军终将北宛骑兵赶回玄阴山以北,布日固德在班师途中郁郁而终,这场战争才堪堪停息。
布日固德的儿子岱钦变换思路,为家族改中原姓氏“冯”,自称冯钦,后世称之为宛太祖。冯钦想效仿羽民、求和共存,却因政权无法集中王城,始终不能如愿。
战后,翊国进驻亡国灭种的宣国、燕国、洺国故土,耗尽国库百年积累,从望月关开始、依山体地势建起三千里边墙,又用粮草从戎部交换军马、修建养马场,着手组建轻骑铁骑,成为抵御北宛的第一道防线。
与此同时,戎部也从最初的凤台,扩张到被屠成鬼域的玉照、奉宁、英平郡等地,苻竑立国称王、定都奉宁,后世称之为“荣太祖”。
另有一小股被驱赶到英平郡北部荒漠的北宛散骑,就地定居下来,逐步繁衍分化为后期的河西三十七部。
那块刻着“边垣之盟”的玉板、被各盟约成员抄录无数副本,供奉于宗庙。每一任国君即位之时,都需向天地祖宗发下重誓、将此盟约作为战争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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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九休沐日,苻沣再召苻洵入宫。出发前苻洵似有所感,并未骑马前去,而是乘坐驷马安车,在安门下车之后,徒步走向那座熟得不能再熟的建筑——宗庙。
郎琊和秦川在安门提心吊胆守了半天,才见苻洵的身影出现在驰道——趴着被抬出来的。
揭开盖在后背的外袍,支离破碎的中衣下,后背皮肉翻卷、绽开模糊的血痕。苻洵被处以一百鞭笞之刑,同时被罢免大部分官职,仅保留渝安水师提督一职。
马车上,郎琊小心翼翼替他清理伤口、上药.
苻洵疼得咝咝吸气,却毫不在意,笑得满脸轻松:“哥哥抢在请盟书之前将我处置了,届时就算翻旧账,平南侯也无甚好说的,关键时候还是亲哥靠得住。”
“她一个别国太后,手也伸得太长了吧”,秦川不满地嚷嚷,“要说跟异族来往多,谁能比得过翊国?联姻、互市、通商……她自己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宛女人。”
郎琊提醒他:“按北宛的规矩出嫁从夫,她和她的儿孙全是翊国人,何况她如今正为抵御异族竭力奔走,实在没什么好指摘的。”
秦川想了想又说:“北宛阏氏还是翊国公主呢,大家都不清白,怎么就只盯着主子?”
“若非南翊也撇不清白,我跟冯栩的事没那么容易揭过去,嘶……轻点”,苻洵趴在马车的软榻上,被药粉激得身子一颤,却依然中气十足侃侃而谈,“也多亏前年打下了东原道,功过相抵,否则不必等冯太后质询,哥哥自己都得动手清理门户。”
秦川蹙眉喟叹:“盟约签订四百多年,哪个国家没有跟北宛来往过,像咱们这样偷偷搅浑水的事数不胜数。远的就不说了,当年昭王借冯延之手撵河西三十七部南下,折了英平郡多少骑兵?永平一年那股散骑更不用……怎么到咱们刚好这样运气背,大庭广众被坐实把柄。”
前年七月初三,苻洵包围上阳郡、切断建兴城粮草供给不算什么,毕竟两国正在交战、伺机报复也说得过去。
可是,七月二十二,冯栩大张旗鼓绕过建兴城,跑去拜见苻洵;八月初十,冯栩更是直接率兵援救腹背受敌的苻洵。这两件事,不偏不倚坐实苻洵的大罪——里通异族。
秦川愤愤嘀咕:“你说这冯栩是不是有病,这么大庭广众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想拉主子下水”,郎琊无奈耸耸肩,“他前些年一直托人找我,想请主子入北宛一起干大事,哎,这都算什么事?”
“算我们运气背”,苻洵轻飘飘叹了口气,“翊庄王辛苦三五年、才拉扯出个资质中上的冯彬,咱们随手一抓、就招惹个大的。”
秦川补充道:“不是一个,是两个。”
苻洵唇角抽搐了两下:“……对,两个,初次瞧见元昙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还以为她最多只能吹吹枕头风、养养面首、勾三搭四什么的,惹得两国生出嫌隙。居然那么悍勇,两个月不到、徒手干掉两位国君。”
秦川满脸糟心:“当年要不是咱们救得快,褚娘子也被她干掉了。”
“要不怎么说运气背”,药粉均匀涂上后背,苻洵撑臂支起上半身,任秦川替他裹棉布,痛得拧成苦瓜脸,“早知冯栩会弑兄,我先一刀抹了他脖子。”
想了想又愤愤道:“那可是亲哥啊,照拂他整整十五年啊,没有冯彬、那狼崽子早冻死饿死了,倒也下得去手!”
“不是冯栩,是元昙杀的”,秦川飞快纠正,“早知那女人这么下作,主子打死都不该招惹她。简直天生一对,一个比一个疯。”
“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苻洵无奈长叹,脸上显出些担忧,“也不知兕儿和思洛怎样了。”
秦川眼神带了几分怜悯:“主子管那么多作甚?真拿他们当自己孩子了?”
“也是我招惹元昙在先,稚子何辜?”苻洵信口说着,忽然愣住,唇边扬起一抹苦笑,“是啊,管那么多作甚?这些日子真是魔怔了,她说什么我都往心里放,成个婚倒把自己……”
马车晃了几晃,已到洛川别苑,秦川赶紧停下碎嘴,飞奔下车去找人抬软榻。
一直沉吟的郎琊忽然开口:“恕卑职直言,主子这次被罢官未必是坏事。”
苻洵眼睛亮了亮:“差不多算好事,跟金州搭得上边的职务都没了,免得跟褚氏兵戎相见,正好安心去渝安操练水师。”
郎琊点头附和:“戎陵和摩云群山那么大,冯太后掺进去的人没个十年探不完,沈绍宗是陛下旧部、擅长防守,金州军一时半会翻不出花来。”
“冯太后为了摁住我几年,连边垣之盟都能请出来,可见手里也不剩多少牌”,苻洵赞许地点点头,长吁一口气,“毕竟是乱世,她再精通权术制衡,也替代不了翊庄王的武功威势。”
说起翊庄王,郎琊又想起永平五年那次北伐,偌大北宛几乎被揍成残废。若庄王尚在,怕是没冯栩什么事。可若庄王尚在,怕是如今正跟荣国激战正酣,更糟糕些、苻氏恐怕早已亡国。
前前后后不晓得灭了多少国家,翊国才凑出那么大块的疆域。如此武德充沛的君主,是本国的福祉、更是邻邦的噩梦。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悠悠叹气,试探着问:“主子,至于北疆冯栩那边……咱们骑兵剩得不多,先慢慢养个几年再说?”
“你一直跟南宫羽配合得不错,还想不想继续合作”,苻洵笑意渐盛,“玄甲营的重建不能停,你若愿意,我向陛下请命调你去玄甲营任职。”
“至于冯栩”,他眼神逐渐严峻、透着坚决与狠戾,“有朝一日,我必定亲手宰掉那狼崽子!”
郎琊点头领命,嘈杂人声越来越近,他掀开车帘瞥了一眼,神色轻快了些:“主子若长居渝安操练水师,也可时常与夫人进山调养。”
然后跳下马车,单膝半跪遥遥行礼:“卑职见过夫人!”
苻洵趴在车厢里,头朝车门,抬头瞄见那匆匆走来的紫色身影,顷刻扭成苦瓜脸、惨不忍睹地闭上双眼,低声自语:“不是说去西市裁秋装?这么快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锦瑟已走到马车前,吩咐小厮将他抬上软榻、走向主屋,边走边问:“这么多鞭伤,怎么来的?”
苻洵松了口气,酝酿片刻诚挚地说:“也没什么,不过跟王后说了几句大实话,就被哥哥打了。”
锦瑟好奇:“说了什么?能打成这样?”
苻洵回想:“也没什么,就是‘金州军攻城可是奔着屠城来的’、‘发兵是冯太后批的,丈母娘打女婿’、‘王后母国也不甚顾惜她性命’之类的……”
“你活该!”方才还满脸心疼和关切的锦瑟勃然色变,一巴掌拍上他肩膀,“不会说话就闭嘴,哪有这样专门戳人心窝肺管子的?”
“诶,疼疼疼……姐姐轻点……”苻洵被拍到伤口,疼得差点弹起来,嗷嗷惨叫。
“果然是夫人最大”,秦川津津有味嗑着瓜子看戏,“听说他们吵架,主子都只敢躲起来喝闷酒。”
郎琊凉飕飕瞥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杰出的女政治家冯姮,终于从幕后走到前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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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