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文言和萧墨樗交谈时,审案仍在继续,没有中断,公羊若离已验明了两处花押,绝无作伪的可能,便让冷石亲手端了,冷叶持剑在旁,两人走到大理寺的门口,展示给围观的所有人看。
眼下这种情况,成败在此一举,公羊若离不敢托大,只能让最信任的冷石和冷叶去办。
公羊若离喝问:“你们说与他们三家都不认识,那这些东西你们从何得来?”
“我我我我……”人在情急之中缺少急智,何况是赤甲和金鱼这种本来就跟在萧墨樗身边打打杀杀,没怎么动过脑子的,赤甲脱口而出,“我、我看着好看买回来的!对!我从当铺买的!你还不允许别人人家有急事,去当东西吗?”
简直比预想的好对付多了!
公羊若离办案,那是一个受蔺文言影响甚深,简直是能诈就诈啊,毕竟时隔多年,很多证物都已经湮灭了,要想绝对还原事发经过,就算是蔺文言都做不到!
公羊若离问道:“哪家当铺?收付字据何在?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收回来的?你又是怎么有这么多钱的?你的银两,又是哪来的?”
赤甲和金鱼沉默了。
“咣”的一声惊天巨响,公羊若离用平生所有的力气拍响了这惊堂木——
这一声,气凌云汉,直上云霄!
这一声,所有百姓为之一振,神情肃然!
这一声,林明渊收起悲痛,愤怒的盯着殿上二贼!
这一声,也让殿上待审的赤甲、金鱼二人,汗流遍体,开始瑟瑟发抖!
公羊若离甚至都站了起来,声音转急转厉,喝道:“经仵作查验,雷家与陈家众人都死于刀伤,他们是死后被火烧焚尸,湮灭证据,而刘家,刘家全家上下五十六口,全被你们困住手脚,丢在柴房内,刘家的人,全部是被活活烧死的!”公羊若离高声喝道,“当年仵作何在!”
“小人姓朱,本是大理寺仵作,三年前的案子正是小人负责查验!”
廊下站出一人,拱手作答。
公羊若离喝道:“将刘家情况,悉数道来!”
朱午家世代在大理寺做仵作,正是由于三年前刘家案子给朱午心里阴影太多,吓的他一个仵作都半夜无法入睡,这才从大理寺辞了不干。当年案子迟迟不破,朱午出于愧疚,还在家中暗暗供奉刘家诸人,希望他们冤魂不要找上自己,而今公羊若离找到他,让他当庭作证,他二话没说就跟着公羊若离来了。
“大人!刘家全家上下五十六口,案发时均被困住手脚,困在狭小的柴房中,无法逃生,他们、他们都是活生生被烧死的!”提及当年惨状,朱午仍心有余悸,“柴房狭小,小人事后检验,地上人叠着人,焦尸上叠着焦尸,有些都烧融到了一起,以至于小人根本就无法辨认到底死了多少人啊,大人!”
公羊若离道:“那五十六人的数字,你是如何报给大理寺的?”
朱午道:“当时太惨了,烧的什么都团在一起,分都分不开,理都理不清,小人真的不知道那丁点大的地方到底烧死了多少人!后来,俞大人查找户部户引,刘家登记在案五十六人,这才在案卷上留下记载,死者五十六数!”
俞中立刻出列,道:“此事确实如此,下官可以作证,刘家所有人的尸身堆叠在一处,除了朱午,还有仵作冯定一起查验,均无法数清遇害人数,而刘家当时无一人活口,下官才以五十六数载入案卷。哦,还有,仵作冯定当时也受了很大刺激,整天胡言乱语,说着一些‘数不清’这样的话来,后来没过多久,酒后坠入河中,死了。”
朱午突然急声道:“大人,你知道冯定为何坠河吗?”
案中案?公羊若离愣了愣,不知道要不要多生这个枝节,但只想了这么一想,人命的确比什么都大,人命容不得一点马虎,他只犹豫了这一瞬,便沉声对朱午道:“冯定为何坠河,你且说来!”
“大人,小人和冯定在给刘家验尸时,拨开尸骨,数着人数,突然发现人群正中怎么空出了一块来。大人,那刘家柴房本就不大,五十六人,就算站在里面也只刚刚好站下,还会有些拥挤,因为人极度难受,必然倒卧,才会人叠着人,才会有尸首堆叠的情景。可这样拥挤的地方,人堆里怎还会空了一块出来,上头还有一些棉花烧毁的黑炭?小人和冯定小心翼翼的掀开这一层,那底下……底下……”朱午声音都哽咽了,“底下是两个都未到十岁的孩子啊!孩子就这样互相抱在一起,被所有人护在中间,上头还细心的盖了层被子,当时火起,火起之后必有浓烟,他们指望这仅有的东西可以护住这两个孩子……小人在大理寺供职十年,小人的父亲,祖父祖祖辈辈供职于大理寺,真的……真的……闻所未闻啊,大人!冯定当时就受了刺激,才会日日醉酒,以至坠河……”
多年心结终于能说出了口,朱午放声大哭。
公堂之上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睛,围观的群众有落泪者,不计其数。
静默中,公羊转向赤甲、金鱼,高声喝问:
“你们为何要做下三家血案?他们跟你们到底有何仇何怨?为何杀人?为何纵火?为何将人置于火中活活烧死,你们还不速速招来!”
“主意其实都是金鱼出的,这家伙,肚里坏,比赤甲心思多。最开始是雷家搬到王城没多久,他们买下的宅院不好,年久失修,被人骗了一道,于是便找了赤甲去修。没办法啊,当时神愿教又没那么多的信徒,我也没那么多闲钱,他们便也做一些自己的营生。到了雷家之后,赤甲爬上屋顶的时候无意间瞅见雷家的钱财了,那雷家,可真是一条肥羊,人没多少,钱是真的多。金鱼也有自己的主张,雷甲的夫人长的好看,他看上雷甲的夫人了。两人多日观察,确定雷家的确很少和外人走动,他们刚来王城没多久,在王城没什么亲朋好友,连熟悉的人都没有,于是一合计便决定动手。哦,我的的确确是在他们动手之后才知道的。”萧墨樗眼睛看着公堂上的一幕幕,和蔺文言浅淡的说。
“这算你主动招认?”
“嗳,朋友之间闲谈嘛,再说,这些不也是你想知道的嘛。”
“我和你,永远都不是朋友。”
“事无绝对嘛,蔺相。”萧墨樗笑了笑,继续说,“赤甲去找了几个跟他一起学艺的算是师兄弟吧,几人趁着晚上,由长相老实的金鱼骗开了雷家的门,然后一拥而上,几人杀人的杀人,装东西的装东西,哦,雷家都死完了的时候,雷夫人还是活的,听说是他们几个把雷夫人□□了。金鱼实在太喜欢她了,说只要她跟自己走,就可以不用死,他会好好对待她的,结果雷夫人还是趁他们不注意,拿刀自刎了。”
“畜生。”
蔺文言的侧脸坚硬如铁,看不出一丝的情绪,萧墨樗看不出所以然便不看了,继续看着堂中,道:“可不是说,我也骂啊,可自己的手下该护总得护一护。好在金鱼还知道放把火,把所有的证据都给烧了,然后路上他们分赃不均,赤甲和金鱼便杀了其他几人,带了金银来找我。我还以为他们是个赤胆忠心的,这不,敢情还是有私藏呢!”
“正因雷家之事,让当时为没钱焦头烂额的你发现,这不失为一条生财之路,才有了后面陈家和刘家的灭门案?”
“也是,也不是。”萧墨樗道,“神愿教创办之初的确是因为萧园没什么银钱,处处开销大,花销多。萧氏是皇族嘛,怎么都不能失了皇族的体面,如果萧园里的后辈走出去,吃穿用度都还不如王城普通世家的人,那萧园还怎么维持他们的尊贵?也不能总指望陛下的封赏,陛下的封赏一年也没几回,而且陛下自己生活也挺简单的,可再简单,他也是皇帝,是陛下,是天下之主,他就算天天吃着青菜白粥,那也是喜好养生,天下无人敢不敬他,可萧园不一样,萧园的排场,萧园的体面,都是得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否则谁会把你当一回事。”
公羊若离审案确实有一手,再加上赤甲和金鱼的确是做贼心虚,你来我往几回下来,从萧墨樗和蔺文言的角度便可以清晰的看见两人瘫跪在地上,看着神情,似乎在求饶,而门口的民情激愤,要不是门口的守卫拦着,菜叶和鸡蛋就要往里砸了,怕是当街就能将他们二人给打死。
救是没法救了,自打知道是蔺文言出手,把他们抓出了萧园,萧墨樗就知道这二人是救不得了,索性不再看公堂,转身直面蔺文言,戏言道:“陈家情况和雷家差不多,别看他们只是经营一间不大的胭脂铺,可传说他祖爷爷认了当时夏惘帝身边的大太监当爹,那大太监对他们可是掏心掏肺的好,皇宫大内的好东西顺了不少给他们,夏朝覆灭后,这太监就失去了踪迹,有的说是投奔这个干儿子了,也有的说是死在宫乱里了,这些就不得而知了。赤甲和金鱼从他们家院子里的地下挖出一整个金丝楠木的大盒子,里头可全是大夏皇宫内的珍藏啊!”
蔺文言目光仍然看着公堂之内,看着赤甲和金鱼开始瑟瑟发抖,对萧墨樗说了一句:“那你可真是没少赚。”
“那可不是,有雷家和陈家的家货打底,神愿教才算正式发展起来了,我行为处事和萧大爷爷不一样,我意识到只有神愿教发展起来才是根本,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所以钱我基本上都用来发展教派了,那一年教派的规模扩大了整整五倍,从那时开始,神愿教的名声才广为流传。”萧墨樗语气轻快,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至于刘家……”
“刘家与他们两家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的吗?以至于你让人如此残忍的对待他们。”
萧墨樗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对蔺文言道:“负责城北一片传教的就是金鱼,金鱼到刘家传教,刘家家主……是叫什么来着?我还给忘了,此人不识抬举,自恃有几分才智,当众揭穿了金鱼的骗术,将金鱼骂的下不来台,说我们神愿教都是一些装神弄鬼的假把戏……虽然我们是,但你也不能真的当众这么说啊,这让我多没面子?”
“人家说了几句实话,你们便灭了人家全家?”
萧墨樗一耸肩,道:“是金鱼咽不下这口气,连夜找人做下了刘家的案子。金鱼倒不是没脑子,还知道来问我,要不要做成因为刘家不敬天神,诋毁神愿教,触怒神明,受到了天罚?我说,别,千万别,这种沾了血的事,咱们离的越远越好,别上杆子往上凑。金鱼不服气,还在嘀咕,多好的机会啊,我说他目光短浅,若是虔诚的教众,该想到的自然就会想到,但若是蔺相这种有心人,神愿教在里头牵扯的越多越麻烦。当时这些案子虽然都归大理寺管,俞中也的确差了那么一点意思,破不了案子,可蔺觉大人当时在刑部呢,万一陛下震怒,将案子转交刑部呢?何必要多生这个时段,蔺相,你说,是也不是?”
“那你还挺御下有方。”蔺文言淡淡的回了一句。
“公羊若离是挺能干的,但是再怎么能干,也就到赤甲和金鱼那也就为之了,余下的我就不看了,蔺相自便吧。”
萧墨樗特意来大理寺一趟,让赤甲和金鱼看见他,就是表明他的能量,连大理寺的中院都可以进,确保他们不会乱说话罢了,既然来了,蔺文言又看见了,那两人说几句话就再正常不过了。
怎么都算老相识了。
蔺文言本来一直看着公堂,听了这句,今日第一次转了身,径直看向萧墨樗,道:“当年你掳我走之后,我曾对你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萧墨樗第一个反应是蔺文言在套他的话!
当年的事,虽然他俩心知肚明,甚至连萧语也知道幕后主使就是萧墨樗,可毕竟没有直接的证据,萧墨樗是不可能自己承认的,这案子在刑部和大理寺还是挂着悬案的名头,蔺驸马遇袭案身为十大悬案之首,案子至今未破呢!
蔺文言看他反应,略笑了一下:“这里只我们二人,出你口,入我耳,出我口,入你耳,何况当时都敢做的事,如今怎么心虚了?”
事实确如蔺文言所说,他们所站的院落宽阔,可一眼就将周围看清,这里的确只他们二人在。
萧墨樗不甘示弱,冷笑以回:“说了一句话?哪一句?我只记得蔺相当日的惨叫声了,那声音,犹如仙乐,声声入耳!至今回想起来,仍能让我愉悦。”
蔺文言笑了笑,他们站的不远,本来并肩而立,中间隔了一人左右的距离,后来两人相继转身看着对方,也就成了对面而立。蔺文言伸手向萧墨樗的腰间,萧墨樗冷冷的看着他动作,并不阻拦。
他们二人,打过嘴皮仗,也真刀真枪的打过,差不多都知道彼此的斤两,所以萧墨樗见蔺文言伸手过来并不躲闪,此乃光天化日之下,他的身份是萧氏子孙,蔺文言要是敢在大理寺的院子里动手把他杀了,那绝对不是他吃亏。
何况蔺文言手上也没凶器,萧墨樗便就这么站着,冷冷的看着蔺文言动作。
蔺文言也的确没有自己动手的打算,他只摘下了萧墨樗挂在腰间的那个神愿教的面具。
自打萧墨樗公布了自己就是入圣的消息后,也不再把面具戴在脸上,而是没事就挂在腰间,彰显自己的身份。
萧墨樗见蔺文言取下了自己的面具,一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蔺文言先是看了看手上这个惨白到没有五官,只在双目处扣出了两个大洞来的面具,看了之后,当着萧墨樗的面,反手将这个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这面具虽然萧墨樗已经很熟悉了,但是突然见到戴着这么个惨白面具的人,他也退了半步。
萧墨樗完全没有预想到蔺文言会这么做。
而当蔺文言从面具之后,一双目光沉沉的直盯着他的时候,他瞬间就起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强行挤出一笑:“怎么?蔺相对我们神愿教有兴趣?想加入吗?”
蔺文言将面具拿了下来,对着萧墨樗一字一字的说:“狰狞若鬼,你,何以称圣!”
当年萧墨樗找人将蔺文言掳走,用尽酷刑折磨了他一整夜,蔺文言都没有屈服,直至快天明时分,萧语的人已经找到了土地庙外,萧墨樗也失去了耐心,亲自拿一把钢针扎进了蔺文言的身体中,当时蔺文言对萧墨樗说的便是这一句——
“狰狞若鬼,你,何以称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