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六哥八弟及姊妹四人,是二嫂“养毓调护”,一一长大成人。残存的昔日繁华里,锣鼓喧天,二哥二嫂喜出望外,由他们扶持起来的小山公子今日喜结良缘,洞房里、红烛阵阵流泪,蜡炬声声叹息。红盖头下端坐着新嫁娘,小山公子醉醺醺的回到洞房,面对着自己不想娶的女子,他无力反驳,因为生活还要继续,掀开盖头完成仪式感、一张丘壑不平的脸映入烛光中,女子的眼睛无力躲在眼眶里,眼裂呲着的眼白几乎埋没了黑眼珠,薄薄的嘴唇凸起,她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晏公子,眼神中透露出不耐。晏公子失望的坐在她一旁,他想起了娇俏可人的小萍,如果让眼前人站在萍莲鸿云四位绝色中间 ,容貌那是相当的鹤立鸡群,铅华修饰过的铁青色,便是脂粉再厚重,也掩饰不了先天不足 。那些积钟灵毓秀 一身的女子,大约是上苍的厚爱,而眼前的女子仿佛造化弄人。他失望的摇摇头,新娘子看出他眼中的不快,冷冷说道:“郎君是不是对我不甚满意?今同昔比,所谓落毛凤凰不如鸡,这要是换作当年,宰相府休掉十个另娶也不在话下,如今不如意谁也没办法,我还憋屈的要死呢?”晏几道一听,好歹今天是洞房花烛夜,这女人竟然如此口无遮拦,以后的日子怕是举足维艰。褪去宰相这层华丽的面纱,原来现实是鸡零狗碎,自此春风得意的生活戛然而止,对这个家愈发毫无留恋,从此青楼酒肆留下小山公子挥之不去的身影,时而放荡不羁,时而烂醉如泥。
日日面对熟悉面孔,审美疲劳自然不会迟到,很快小山公子对勾栏内的女子、都提不起兴致。对于多日不到的财神爷,老鸨自然是心急如焚,不得已之下只好差人去请,说新近来了漂亮女孩,让小山公子前来捧场。小山公子执拗不过,只好前往,财神爷的大驾光临,什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脸干嘴酸的对着小山公子一顿猛夸,仿佛自己多日不见如隔十三秋般。说话间、楼梯上走下一光彩照人的女子,她缓缓行来:“久闻晏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说完款款作福。小山公子上前一步,长相酷似小萍的女子,让他心头一颤,对小萍的万般思念涌上心头,多年来、小萍一直在他的心间盘旋,或许他放弃过天放弃过地,独独放弃不了小萍的音容笑貌。
因为一个影子引发的爱屋及乌、大手笔的小山公子再一次沉沦、从此女子成了他的专属。花间两盏茶,夕阳饮落霞,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夕阳下、空灵俊逸的小山公子,手持锦瑟、为女子抚琴、一曲未终、鬓云间眉眼挑动,风情尽显,她止不住拍手称好。琴罢、小山公子禁不住用手指头敲敲琴尾,声音清脆干净,琴头面板是纯金贴上去一对锦鲤,而琴尾面板上是和田羊脂玉雕刻的一株莲花,头尾遥相呼应,他禁不住感叹:“好琴好琴啊!”女子赶紧凑上来:“公子眼力真好,这是晒了近百年的油桐木制成,木质紧密、遇水不腐、是极其难得绝佳好琴,可惜我也只是借来弹弹,根本就买不起。”小山公子:“说甚买不起?你喜欢我买来送你便是,跟我这样见外不好吧?”公子、这琴贵的很,需要一把八十两……”未等女子说完,小山公子便打断了她:“我当是多少钱,才一百八十两银子,买来便可。”女子诺诺连声:“公子、是……是一百八十两黄金,”说完她低头。见晏几道一时没有反应,她幽幽说道:“算了、像我这种人不配拥有如此雅致的东西,公子当我说笑就好。”小山公子本来犹犹豫豫,听她这样说:““还有我的人配不上的东西吗?说笑也不思量一下。”说完银票一摞扔桌子上:“琴归你了,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来不及等女子送出门,他大步走出。自此、笙歌过后,每个陪女子弹曲的姑娘都有赏赐,一曲终、姑娘便纷纷凑上来讨赏钱,小山公子眉头不皱一下,银两像流水打漂而去,那日天气炎热,女孩子们见到小山公子,纷纷要求他请吃冷饮,不一会儿,店小二送来了用精致梅花朱匣盛着的:鸡皮麻饮、细料馉饳儿、金丝党梅、细粉素签、刀紫苏膏、间道糖荔枝、纱糖冰雪冷元子、梅子姜、水晶皂儿、香枨元,生腌水木瓜、金屈,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香糖果子、越梅、 吃过后,美女扇着小罗扇竹风习习,安安稳稳睡一个午觉,恍惚间进入美妙仙境,老鸨见此布满褶子的脸,笑出了阳光灿烂。
虽然父亲为他留下巨资,对于一个五谷不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如同大道上,将一堆重金丢给一个婴孩,很快万贯家财所剩不多。世界上最稳定的关系,就是你能让对方有利可图,长期的利益互换决定关系成败,所谓朋友敌人不过是一利之间,利益最大化熙熙而来的皆朋友,分赃不均时,人人怒目而视甚至拔刀相向,虽然无法做到庖丁一样解牛,可是你不能不磨切菜刀,而小山公子沉浸在昔日的繁华大道,丝毫感受不到钝器已无锋芒。金山银山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到最后落魄下来的小山公子,靠典当家里的金银玉器,偶尔去勾栏寻欢,女子见索要礼品无果后,开始称病不见。老鸨从起初的笑脸相迎,到冷嘲热讽,再到冷若冰霜,一步步避之瘟疫般,他开始品尝到人情似纸。没钱的日子闲赋无聊,他开始勾勒女子“娇媚依人、慵柔情浓、曼声细语”,这大致是他失望之余,闲来无事的文学塑造,美女们对他的感情依赖度未必真的,如他的臆想又或许是他的意淫,一般与青楼女子你侬我侬,难舍难分的都是士大夫阶层那群,有才有财喜欢逢场作戏的大叔。见过哪个勾栏女子与街上的乞丐生死相许过?所谓婊子无情,她们的欢愉是有条件的,除了少数的心灵共鸣,大多数靠财阀支撑。又或许经年后,贫困潦倒的痴人小山大叔,面对一群如花似玉的青楼女子,也只有恨自己囊中羞涩的成分了。风急浪高,没有金钱这个定海神针,只能少作妖。性情这东西其实很难改变的,小山大叔虽然不比从前,可摆脱不了贵公子行头《小山词序》中评价他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 他一生最大的痴绝处,便是至真至善。
《墨庄漫录》云:“叔原聚书甚多,每有迁徙,其妻厌之,谓叔原有类乞儿搬惋。叔原戏作诗云:‘生计惟兹惋,搬擎岂惮劳。造虽从假合,成不自埏陶。阮杓非同调,颓瓢庶共操。朝盛负余米,暮贮籍残糟。幸免播同乞,终甘泽畔逃。挑宜筇作杖,捧称葛为袍。倘受桑间饷,何堪井上螬。绰然徙自许,噱尔未应饕。世久称原宪,人方逐子敖。愿君同此器,珍重到霜毛。’”此诗虽然是戏说,但愤世嫉俗之情,高洁固究之趣,斐然可见。”当生活的琐碎与压力,如同洪荒之力无情地将他卷入了现实的漩涡中 ,他依然改变不了贵公子旧俗。有人说情人是手机,老婆是电视机,有钱玩手机,没钱就在家追剧,一段时期沉浸下来的小山公子安心在家读书 。他好藏书,尤其喜欢诗词著作,家中藏书多达三万多册,当一步步从奢华宰相府,搬入草舍茅屋时,他依旧嗜书如命,并且不舍丢弃一本。本来心怀不满的妻子,更加口灿莲花。搬家的时候,看着堆积如山的书,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吼:“整这些无用的累赘,费时费力又费钱,真不知道是吃饱撑坏脑子,还是有钱无处花费?还以为你是宰相公子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跟着这个废物真是倒八辈子霉。”晏几道白了她一眼反驳:“妇人之见,岂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妻子讽刺:“黄金屋倒是没见,不过茅草屋很快就在眼前,以后也只好守着你的茅草屋,想着你的颜如玉。”正骂骂咧咧间,一个旧仆人来问:“少夫人东街杂货铺子老板,讨要一千册书,剩下的帮咱们打理好?并且免费送到新家,少爷愿意的话,人家很快来人帮咱们搬家。”妻子一听省去大麻烦,她当然高兴了,就怕人家反悔急道:“岂有不愿意之理,这日子捉襟见肘,正好省去许多花费。”对于嗜书如命的晏几道当然不愿意,他一口回绝。妻子恼怒的吼道:“真是臭了肉也不倒架,你还以为是从前啊!”回头对下人说:“谁也不许帮他,让他自己搬。”晏几道不紧不慢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妻子一头雾水反讽:“说了一堆没用的,我一句也没听懂,浪费了口水,还要多费柴烧水,你还是省省吧。”晏几道无奈解释:“鲲化鹏、需要借助翅膀才能飞行,而列御寇虽然飘然自得,可是他需要借助风,才能自由自在,我今天靠自己搬运,不需要借助任何人 ”老仆一听摇摇头走开。妻子横眉冷对,脸上挂着的厌恶表情,折射在汗毛孔里,根根分明,使得充斥的鄙夷一览无余。指着他鼻子怒骂:“好吧、那你就一个人搬,我可不想一日三餐神农尝百草,还要起早贪黑当牛做马,”说完扬长而去。晏几道也没有理会他,两个下人偷偷过来帮着汗流浃背的来回搬运。折腾了几天终于搬完书,可是并无多余的房间放置,趁他不注意,妻子拿着书引火烧饭,小山公子发现后,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
从熙宁六年天下大旱,七月到第二年三月,上苍怜惜自己的眼泪,天空不曾飘下一丝雨水,空气燥热、尘埃滚滚、地上寸草不生。民以食为天的老百姓饿得头昏眼花,四处流离找东西果腹,哪怕吃了一点,滋润一下饥饿,如果饿死连饥饿感都会离开自己。奈何僧多粥少,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拖儿带女四处逃难,因为流民实在太多了,道路给死死堵上。面对天灾**、而此时君以民为天的统治者,却依然逼迫缴纳各种税收,许多百姓因为没钱应付各种苛捐杂税,牢狱之灾应运而生。沿途到处都是身披枷锁衣不遮体的贫苦黎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的有识之士——晏几道的好友郑侠痛心疾首上疏朝廷,希望当局能开仓放粮,缓解灾情,救黎庶于水深火热中。奈何他职微言轻,上疏的奏折丝毫得不到朝堂的重视,于是,郑侠另辟蹊径,为了引起皇帝重视,他把四处逃串的流民惨像画了一张画取名《流民图》,并以机密奏折为由,让皇帝看到。对于旱灾宋神宗是清楚的,所谓富贵堆里长大的娃儿,哪能有深刻的苦难体会,他的认知也仅仅是书面上的,对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帝王家,百姓的疾苦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像司马衷“何不食肉糜?”不过神宗看到郑侠绘制的《流民图》后,他还是被深深震撼了,图画对视觉的冲击远远大于文字,图画上衣衫褴褛的难民,宋神宗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随即下令,罢黜王安石职务,废除了新法。
当年郑侠在担任光州司法参军时,有个非常令人头疼的悬案,处理不好必惹非议,郑侠将自己的想法,给王安石过目后,得到了他的首肯后,再上奏给朝廷,于是这一棘手悬案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因此郑侠对王安石十分敬重,王安石对他也是比较欣赏,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至交。但此时郑侠不费余力的上疏,绘制所见流民扶老携幼缺衣少食的画面献给神宗,本身就引起王安石的不满。且又痛心疾首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这奏章使得王安石恼羞成怒,撕破脸后两个人反目成仇。时局很快急转日下,离不开王安石的神宗诏他入京,再一次重用,此后王安石开始逐一清除政敌。熙宁七年(1074年),郑侠因进《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罗织许多罪名,很快他被下放大狱。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政敌们从郑侠的家中搜到晏几道的一首《与郑介夫》郑侠的字不便是“介夫”写道:“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这些人一看,比得到皇帝的手谕还振奋人心,所谓人性之恶就是——互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讽刺“新政”、反对改革为名,拐带着晏几道也下狱,这大致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凄风苦雨来临之际,各式悲苦轮番登场,精彩演绎着生命所处低谷的点点滴滴,扛过去是新生,抗不过去便是一生。
牢房第一夜、嗜血物种蠢蠢欲动,刚要闭上眼睛,身上“嗖”一阵奇痒,顷刻双目炯炯有神,转过身去这边痒,翻过身去那边痒,就这样来回抓挠,蚊子跳蚤虱子组成桃园三结义,轮番攻击他,虽然小山公子过五关斩六将,可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败走麦城那一夜,小山公子被咬得浑身红包。天亮、他觉得这湿痒晒点太阳或许会好一点,抬头高高的牢房顶上,小小格子上透露出一丝光亮,只是太阳公公真的很吝啬,很快将那点点光束从格子里抽走,小山公子等待日晒的场景泡汤。看着阴暗潮湿的稻草堆,下脚便一只飞虫出动,他觉得又脏又恶心,烦躁不安的对着狱卒喊:“让我出去晒晒太阳吧,身上实在太痒了,这样下去谁能受得了?”狱卒蔑视道:“晏公子、这里不是宰相府,上上下下侍奉你,坐牢不比逛窑子,劝你还是省点口舌,惹急了、鞭子落身上,怕你这细皮嫩肉受不了, ”说完扬长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牢门外嚷嚷开饭了,狱卒提着两只油污木桶走了进来,小山公子端起一只又脏又旧看不出颜色的碗,张手接了两勺米汤,米汤是黄白色,里面飘着几只煮熟的小黑虫,阵阵反胃袭来,他扔下不吃。对面牢房里,一个伸着几根粗黑指头捉虱子的人,慢条斯理说:“你要是不吃我吃,送我吧,”说完接汤的碗伸过来,小山公子赶紧给他倒去,他端碗的指甲盖上,惨存在两个虱子的尸体,指头插进米汤里,似乎不在乎,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嘴里吧嗒着嘀咕:“今天终于吃了一顿饱饭,”说完倒头就睡,小山公子一看这这阵势惊恐万分,他心里想着:就是饿死也绝不吃一口。理想丰满,现实终归骨感,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还好,两天还能挺,第三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了。第四天晕晕乎乎间,涣散的眼神看见瓢着的虫子,仿佛几根虫草,迫不及待接过一饮而尽,吃完意犹未尽吧嗒吧嗒嘴,仿佛这是从小到大他吃过最美味的佳肴。旧时光里,冰簟罗扇,丫鬟们轮番驱蚊打虫,他躺着舒适的床上,香风阵阵、凉风袅袅……如今在暗无天日里慢慢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脑海里的绝望,让死的冲动翻倍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