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晏几道正在兴头上,此番被人打断,自是不悦、心情表示有些沮丧,他刚要斥责几句,又怕母亲会因此怪罪到小萍头上,只好悻悻而去。夜晚久久无法入眠,想着小萍的一颦一笑,将来两个人相伴一生,朝夕相伴,春花秋月共从容,那样的人生该是多么的完美。月影绰绰、凉风习习、此时的小萍也无法入眠,烛影昏暗的云母画屏,在在窗户的缝隙里若隐若现。银河斜落,晨星低沉,窗外芳草萋萋,听碧树摇曳,嘈杂与安静的融合下,玉壶散发出淡柔气息、氤氲间、为眼前的世界附上一层清凉光晕。辗转反思想起父母早亡,自己从小被买入娼门,幸得晏几道解救,才不至于一生任人践踏,可是晏家乃高官贵胄,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七公子取一个勾栏女子,悲从中来、不觉哀哀而泣。此时的蝉儿也悄无声息,树叶掉落的声音都异常清晰,只有她的哭声划过夜的忧伤,沉重落入院子里。她哭了一会,丫鬟过来劝解一番,只好含泪睡下,毕竟是别人的屋檐下,传到夫人耳朵里,自己半夜哀嚎,又该掀起一阵风浪了。而晏几道丝毫不知道小萍此时心境,在自己编制的繁华盛世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亮,许久不见的朋友郑侠相约去陈府听曲,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斛筹交错间,金谷酒数、肉山脯林、天上地下水里一切应有尽有,无所不为其用。晏几道人逢喜事精神倍儿爽,此时格外兴奋道:“有酒无乐岂不太俗?”陈公子道:“急什么急?所谓饱暖思□□,饿着肚子怎么风雅?来、先豪饮三大杯,酒足饭饱方能欣赏曲中意。”郑侠道:“我等俗了不是?陈兄风雅中人,自是与别家不同。”说笑间、不觉琴声传来:大珠小珠,若雨打空山、急弦缓弦,慢似虞姬泣帐下。曲调娴熟凄婉,似秋风阵阵,怨气沉沉、暑热仿若消了一半。一群歌妓轻歌曼舞间,中间弹琴的两个女子分外引人瞩目。其中一个凤鬟翠细,长袖博领,腰系条赤绦,纤纤楚腰掌中轻,两靥胭脂雪若太阳下西子浣沙。另一个淡扫愁春蹙眉,粉圆蕊髻中间开,那随意垂下的一缕乌丝,使得眉眼尽显风情,仿若月中仙子凭空而降。晏几道呆呆看着的绝色,暗忖:天地间的精华都让这些女子占尽,该应什么词汇形容眼前人呢?郑侠看着陷入沉思的晏公子,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唇语道:“看来晏大公子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说完挤吧挤吧眼睛,不怀好意的发笑。站在一旁的陈公子高声叫到:“小莲、小鸿还不赶紧过来拜见晏公子陈公子。”两个女子应允过来参拜,晏公子双双扶起他们,沈公子赞叹:“如此人间绝色,秀色可餐是也?今日我等大饱眼福。”陈公子虽面露得意之色,依然谦逊道:“哪里?哪里?沈兄过誉了,比起你们家的小云姑娘,还是逊色了许多,相形见拙啊!”郑侠打趣道:“沈兄这就不厚道了,如此佳丽一个人独自欣赏,岂不是无趣?所谓独乐不如众乐乐?改天去府上拜访怎样?”沈公子笑着摇摇头:“陈兄说笑了,小云岂能跟府上两位姑娘相提并论?您抬举了,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小弟略备薄酒,随时恭候各位兄台光临寒舍如何?”酒酣耳热间,大家纷纷应允赴约。起身告辞的时候,听见陈公子对两个歌女说:“晏公子博学盖世,虹霓吐颖、还不赶紧讨墨去。”两个女孩一听,岂有放弃扬名的机会,匆匆走过去对着晏几道恳求:“听说公子陆海潘江,学识不凡、勿嫌我等身份鄙陋,请不吝赐墨。”晏几道一看这架势,不留下点水墨,今天怕是走不掉了,看着赏荷亭里已摆好纸墨,大笔一挥,两首小令呼之欲出:
《蝶恋花》
千叶早梅夸百媚。笑面凌寒,内样妆先试。月脸冰肌香细腻。风流新称东君意。
《临江仙》
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
写完,怕几位再行纠缠,飞也似的逃离出陈府。一路之上想起两位姑娘,比起小萍另有一番风情,果然春兰秋菊各有不同。晏公子哼着小曲,一路眉飞色舞至家门,远远看见小萍站在门口栏杆处,依稀素影暮色中,她缓缓转身,口气有些生硬道:“听说哥哥密会佳人,可否心有所属?”晏几道听了嬉皮笑脸说:“妹妹多心了,放着家里花一样好看的可人儿,我去密会什么庸脂俗粉?不要胡思乱想。”小萍幽幽道:“我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自古红颜薄命,好看又有何用?男人的心海底的针,日日对着一张脸,总有厌烦的时候。”晏几道一听醋意满满,便安慰道:“妹妹大可放心,等过几个月我会去求父亲应允我娶你,这样你会安心了。”小萍气若游丝轻声道:“奉劝阁下还是不要去碰灰了,如果让我安心在你家住的话,以后千万不要再提此事,你我身份终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晏几道:“不会的、相信我父亲一定会答应的,你放心好了。”小萍:“你这样说来,是不是感觉自己心里都没有底,你母亲呢?你过得了你母亲这一关吗?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何必说出来让大家都尴尬 ?”晏几道:“为何你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你可知道我的心是真的?我一定会拼命争取,我曾经说过以后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到做到。”小萍:“天色不早了,哥哥该休息了,又或许梦里什么都有,现在不必痴人说梦。”晏几道听她这样说心里一沉,忿忿道:“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我还要去沈府听曲 ”说完便赌气自行离开。留下小萍目瞪口呆站在原地流泪,他也不管不顾,气呼呼回到自己房间,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对着水杯茶壶便是一顿摔摔打打,丫鬟们道:“祖宗、摔累了赶紧上床吧,小心别伤着自己,您要是有个闪失,仔细夫人揭了我们的皮。”他脸色铁青也不言语,大家收起平时的嘻嘻哈哈,小心翼翼伺候尊神洗漱,一宿无话。
沈府掷骰子的声音络绎不绝,精致的象牙小四方块骰子,金边包裹着,黄白相间十分奢华。每面刻有红色的点数,一到六、轻轻摇动骰子,双方各执五颗,晏几道用杯子摇晃骰子然后定住,他挡住自己的骰子,不让对方看见。抛掷的时候两个骰子都随意停止在一平面上,他看到自己一个五都没有,为了迷惑对方,赶紧叫五个一,玩了几个回合后,一时赢了不少钱,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小萍的冷言冷语,他的心思也不在骰子了了,思绪飘离了赌桌。赌友们一个个摇着骰子,嘴里不停叫数,轮到他随意胡乱叫喊:四个一五个二六个三,叫到最后开盖便输,眼前小山一样堆起的银子,不久就散发给对手,直到眼前空空如也,他也丝毫不在乎,这大约就是败家子养成记。
远处仙乐飘飘,抚琴人蜂腰猿背,两靥生愁、绰约多姿、冰肌玉骨云鬓间一张倾倒众生的脸、晏公子看着看着,眼睛无处使唤。沈公子唤道:“云儿还不来拜见晏公子。”那个云儿一听便知当今宰相家贵公子,岂有怠慢之理,赶紧上前笑脸相迎:“久闻丞相府里小公子才华拔春兰馥,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真是气度不凡啊!小女子久仰了,”说完便行礼。晏几道:“看来家父这宰相名号顶管用,姑娘无需客套,唤我小山就好。”云儿继续恭维:“听闻昨日公子为陈府莲鸿二位姐姐留下墨宝,小女子斗胆讨要,不知公子可否赐墨?让在下人前也炫耀一番?”这美女一开口,事半功倍的结果呼之欲出,估计换作隔壁卖茶叶蛋的老大妈,晏公子定拂袖而去。
《蝶恋花》
碾玉钗头双凤小。倒晕工夫,画得宫眉巧。嫩麹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三月露桃芳意早。细看花枝,人面争多少?水调声长歌未了,掌中杯尽东池晓。
几位公子纷纷戏谑:“看来云姑娘终与别的姑娘不同,晏公子如椽大笔留下这首稀世墨宝,雏凤清声,看来晏丞相后继有人啊!”说完大家一阵拍手。
正郁闷躺着床上的小萍有些精神恍惚,晏几道写的小令很快传入她耳中,辗转反思间,她想着晏公子在外面左搂右抱的场景,脑海纷至沓来的影像,像一张巨型大网,将无处安放的愁绪被一网打进,注入沉重的脑海挥之不去。如同窗外的那一轮残月,便是你目不斜视,也会在心上洒下一片凄婉的银光,雨滴下芭蕉时,即使你堵耳假意置若罔闻,也能感觉的黄昏隔窗敲打到天明的柔肠寸断。无父无母的孤女,无处寄放的人生,今后该何去何从?她不敢想象未来,晏殊活着尚能扶持她一把,虎视眈眈的夫人不敢轻易造次,但是就怕有那么一天……那个孩童般烂漫的晏几道,似乎没有什么能力,可以护自己一生周全,此人绝非良配。她不敢再想,真正的愁苦,便是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思绪正烦乱,窗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小萍妹妹可睡下了?”晏几道问。贴身丫鬟迎头走出去悄悄说:“少爷、小姐躲床上哭了半天呢,现在应该是累了,你进来看看吧。在府上只有您跟小姐最为亲近,她寄养在咱们家,本来就很为难,少爷该多关心关心小姐才是,何苦天天惹她生气?”晏几道有些歉意对丫鬟说:“以后不会了,放心放心……”说完大步走进房中。小萍一看躺着没理他,“沈府请了名厨,我让他们做了你最爱吃的烙润鸠子、土步辣羹、顺道带回来,妹妹快起来尝尝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小萍没好气道:“大半夜谁吃这油腻腻的东西,您还是拿回去送您的什么小莲小鸿吃吧,又会唱曲又会哄您开心,人家福泽厚重着呢?似我这种命薄之人怕无福消受。”“还生气呢?女孩儿家怎么气性那么大?好了、好了、气坏了会变丑的。”小萍:“丑或不丑与晏公子何干?横竖您左看右看,哪还记得我们这种嘴巴、笨脑子不灵光的人啊!”晏几道:“我叫你姑奶奶还不行吗?就饶我这一次吧,下次再也不敢了,如果你不解恨,打我几下消消气吧,”正说着便拉起小萍的手,我自己脸上贴耳光,小萍哧哧笑了。晏几道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消气了,以后再也不敢惹阁下动气了,快趁热吃一点,我听说你今晚没吃饭,饿着肚子入寝,怕你胃疼。”说着拉起小萍下床,拿起桌子上的筷子,夹起一口菜就往小萍嘴里送。”小萍急道:“作死啊!让别人看见是何道理?”晏几道:“你张嘴别人不就看不见了吗?再说咱俩以后要成亲的人,你还怕什么嚼舌根的。”说着,一口口往小萍嘴里送,见小萍不张嘴,为了让她多吃点,晏几道想到了猜拳,说谁赢了,输的一方就要喂赢的一方,直至赢的吃饱为止。猜拳的时候他故意输给小萍,而后不停的喂小萍。实在吃不下了,小萍也就故意输给他,一见小萍输了,他得意洋洋张着嘴巴戏谑:“赶紧过来喂我,妹妹夹菜那是世间少有的绝味。”于是小萍喂一口他就蹬鼻子上脸的嬉笑一把,小萍一看她那表情恨得牙痒痒,未等他下咽,便夹着菜,一口口往他嘴里送,很快嘴里塞的满满,两腮抹的到处是菜汤,他求饶道:“好妹妹吃不下了,等等再喂。”小萍也不管,夹着菜便抹他脸上,他起身追着小萍便胳肢,直到小萍笑得喘不过气。
随顺和美的日子年复一年,小山公子快活似神仙,转眼十七年。可是命运的价码,早已被被旦夕祸福那一套给分摊吉凶两半,后半生的喜乐年华、终被前半生的荣华富贵抵挡,任何人逃不过概率论。曾经鲜衣怒马的宰相公子,病入膏肓的晏殊在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与世长辞,永失慈父的小山公子,似乎很快感受到了风刀霜剑严相逼。父亲过世不久,夫人便唤来小萍,冷冷对她说:“丞相大人去世,大厦倾倒、我一介女流实在没有太多能力去养活一家老小,只好逐步遣散家人,希望萍姑娘能够理解一个孀居妇人的苦楚。这里有些银两首饰,足够姑娘几年吃穿用度,坚持到你嫁人应该不成问题,你还是做早早打算吧,”说完挥挥手,不容小萍留下一句话便漠然轰之。小萍似五雷轰顶,她知道夫人绝不会留她,可没想到晏殊尸骨未寒,便绝情打发掉自己,玉漏相催、天光大亮、失去一切了幻想,收拾好简单行礼,抱起父亲送自己的琵琶,她决绝离开了晏府。晏几道垂头走来,他眼神涣散,说好的天长地久,不过是一个人的心血来潮。“小萍、你等我好吗?等我有能力了,一定接你回来……”当誓言略显苍白无力的时候,跟谎言是没有实质区别的。从此这里的世界她无关,以后忘记宰相府,忘记小山公子,时间是最好的麻醉剂,所谓的妥协,不过是慢慢告别。势均力敌的感情,从来都是建立在门当户对上,所谓的诗词唱和,不过是酒足饭饱,点缀多余光阴,人终将回归柴米油盐,而长安米贵,自己不过是一个累赘。昌亭之客,别人的檐下讨生活,又何德何能反客为主?那些绽放的、繁华的、挚爱的、都在光阴无休止里,都变成了曾经拥有。小萍淡然一笑:“哥哥保重、后会有期,让我最后为你弹首曲子吧。”一声凄绝的琵琶声传来,循声回眸,小萍已抱琴而弹,动人的琴音弹至兴起,琴音忽断,仿若失群的孤雁在空中盘旋,忽而看见雁群随风展翅,向远方追随而去。小萍凝视着远方长亭尽头的方向,眼眶不禁微微一红。她默默念起嵇康的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那天地日月,静默无言。你曾未离去,我未曾改变,梦醒雾散。”从此山水不相逢。沧笙放歌,纵使弦断,何处幽韵惹凄凉?乌云漫卷,江水滔滔,哀雁悲鸣,疾雨打窗,多少飘忽不定的人生,时代的洪荒中,个人的命运只能任由裹挟冲刷,谁也无能为力。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沧海畔涧水旁,埋了心葬了骨,多年后、明月依旧是当年的明月,可这赏月又怎能是当年的心情,昔时小萍相伴左右,如今再无意中人消息,他的小萍,如云朵般在自己的天空飘散。那些风花雪月的过往,早已被风吹毛求疵,只剩下淡淡的愁绪,随一抹孤寂、摇曳在当年的月光里。所持缠绵,都化作指尖一缕轻烟,泪光中,不忍离散的,究竟是恋还是叹?高山流水的知音,甄灭前尘旧梦,那年小楼彻夜,泪染灯火阑珊。飞花袅袅,飘忽不定,迷离惝恍;细雨如丝,迷迷蒙蒙,迷漫无际。落尽梨花雪,不胜魂断梦牵,寒月悲笳处,再无人陪你打马心上过。从此他喜欢做梦,现实中的所有的困境,命运无法注定的开始,差强人意的结局,他都扔进梦的避难所,那些缘聚缘散的故事,止于唇齿,掩于梦中,后来宰相贵子成了抹不去的回忆。“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纸醉金迷,最后变成一地鸡毛的活着。时光无声,浮生若梦,转眼之间物是人非,往事如云烟飘散,想起小萍,睡梦中酒醒后,楼台依旧,伊人烟水茫茫两不望 。暮色的苍茫黯淡,风雨的迷蒙凄清,酒醒后的朦胧,追忆别时情景、他的心怅惘空虚,整个人被凄黯孤寂包围着,春燕双双飞过时,一个人看花形单影只。依稀中记得初见小苹,她穿着心字状的罗衫,眼神迷离,素手轻弹琵琶。遇见或离散,都是两两相欠,直到偿还完毕,才是人生终点。曾经被偏爱的人生有恃无恐、如今你所鄙夷的世界其实待你如初,只是自己心境之大变,梦里花开花落、又醒来继续奔赴下一场满屋目标的征程。以后的岁月我决定一个人踽踽独行、再也见不到旧时的你,停留的一瞬、忘却用尽一生。只愿自己半世漂泊后,碧落黄泉,泪成双,心冰凉、若见花、弃枝头、风待葬、再看你、恍若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