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死不过是一个引子,当时他担任的是拾遗,属供奉讽谏,任何不利国不利民的政策,都由拾遗提出来,上书廷诤他义不容辞,高官们为明哲保身“君子不立于围墙下”于自己无关的任何弊政三缄其口,得罪人的都由拾遗这样的小官说出来。因为获得帝王的垂青,他一心为国直言进谏,哪怕食不知味,寝不遑安,粉身碎骨也不怕。他激进写了《新乐府》五十篇,《七德舞》《法曲》,《牡丹芳》他只歌颂圣人德行高尚与皇帝的精励图志,各种罪恶都是由地痞流氓恶霸大臣造成。“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他拿着放大镜细细斟酌掂量王朝每一处犄角旮旯的问题所在:《卖炭翁》写宫市太监压榨手无寸铁的百姓,《阴山道》贪官如硕鼠一样贪得无厌,《杏为梁》官僚居室的奢侈腐化,《紫毫笔》各种渎职高手,《官牛》自私自利的丞相……作为谏官,他一直居高临下喋喋不休的讽刺实则大忌。当时为官如果不投靠宦官,就必须投靠节度使,然而他恃才傲物直言不讳,淮南节度使,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成德节度使王士,大太监刘士元一一得罪,至此权利集上上下下一并得罪到底,这注定了他很难在朝堂出人头地。初步官场不懂江湖险恶,一腔热血忠君报国,却因为耿直引起了帝王的反感,得罪帝王的注定了自掘坟墓。
当时官场阴暗,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就是:政见与自己相悖,会被对方疯狂打压各种理由排挤。礼法社会“孝道”便是一套隐形的置对方于万劫不复的隐形“刑具”,专门用了对付跟自己政见不合之人。“孝道”被规划出整齐的面目亮相于世,哪怕心里最恨父母,只要表现形式上冠冕堂皇的就是孝顺。像什么卧冰求鲤.?乳奉亲.戏彩娱亲.这些表面的东西,被拍手称快,相反如果这些表面功夫没有做好,无论事实如何,哪怕像阮籍母亲死了吐血三升,也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墙倒大家推。最终母亲的坠井而亡,朝廷上下人人都抓到这个理由,很快把他赶出了政治圈。而此时的宣宗是唯一能拉他一把的人,却对他心生嫌隙,坐视不管,于是他黯然下江州。去江州的路上,他的心情是灰暗的,看着一家子老小,心里五味杂陈,想想人情淡漠,鞠躬尽瘁为了江山社稷,而此时的皇帝竟然哑口无言,他内心的悲凉不言自明。车马正落寞的缓缓前行,一个声音传来“:白兄,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我特来辞行,”此时挚友元稹的声音传来,他顿觉眼前敞亮。宦海凶险,尤其是帝王的心海底的针,他那么聪明的人,又岂会看不透,或许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做皇帝的耳目其间,虽然系玉为佩,曳绣为衣,“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对命运的沉浮看得比谁都清楚,于是焕发出隐退之意。旧日闲聊元稹约定,等到儿女成家,就隐居山林过渔樵江渚、推窗青山惬意绿水间的田园生活。初识在长安《周易》中讲:“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二人共同赴京赶考时,只有15岁的少年元稹和21岁的白居易,在同一年考中,又同在秘书省做官,来来回回中,抬头不见低头见,闲来无事言谈甚欢,彼此相见恨晚。志趣相投灵魂相似的两个人,同地做官,芒寒色正思想抱负也如同复制,茫茫人海终得一知音,这是何等大快人心之举?长安城内赏花听书,精彩处两个人一起鼓掌异口同声欢呼,而后相视一笑。春日纵马踏花,做客光阴里,烹茶青梅煮酒看诗篇,邀花草做客,青山绿水作陪,风来舞翩跹。楚楼歌舞,浓酒不知残红褪,随风入花花满地。许岁月慈悲,醉后赋诗,一朝酒醒春深,时光清逸,那些一起为官的时日,是两个人最快乐的时光。有时回忆当初,他满目清泪告诉元稹自己与湘灵痴情绝恋,思而不得。元稹安慰道:“往事已矣,来者可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就让她成为一个美好回忆吧。”白居易道:“入心的人岂能说忘就忘,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永远是我心头无法呼吸的痛。”元稹戏谑:“以后跟我学学,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对于感情保守的白居易来说,这一点他与元稹是背道而驰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友情,同在沉浮宦海中扶持前行,一同抒展内心抱负,就这样成为三十多年的生死之交。
此时看着一家子老小,元稹的到来,让他心里五味杂陈,想想人情淡漠,朝中无人敢为自己发一言,而他却不惧权贵大摇大摆来辞行。不觉感慨道:“人生失意时就不打扰了,恐惹灾难于你。”元稹:“我的灾难还少吗?一个阉人都敢对我拳打脚踢,为我仗义执言终害你被贬谪,愚弟有愧啊!”白居易叹息一声: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缘再聚,若有缘你我举杯共欢,”说完垂头不敢看自己的老友。元稹这家伙从小也是苦难备尝,因此造就了他的豁达:“有缘自会相见,无缘老死不相往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就到此吧,愿此行一路顺风”,说罢头也不回,便独自走去。长亭古道外,没有执手泪眼,两个人的分别只是默默注视彼此背影,而后挥挥手,各奔东西。这俩难兄难弟,二人的经历也甚为相似,此刻的元稹也即将被贬去通州做司马,那家伙虽然饱受打击,却没有沉沦,通州在当时更是荒蛮之地,他精心励志整顿吏治,不辞劳苦改善当时百姓的居住环境,成为造福通州那一方父母官。说来元稹身世更是辛酸,他七岁丧父,跟着姐姐姐夫长大,童年与他们夫妻居住在凤翔(一个北方边境的荒残之地)从小生活困顿,锦衣玉食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人世间的繁华他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从小他的苦日子比起白居易更上一层楼。十四岁来到长安考试,考上的却是受鄙视的明经科,这注定了他的官场之行开始便不太平。不过最后经过自己的发愤图强,他还是一路突飞猛进的,这家伙大约就是打不死的小强。那年白居易丧母停官在家守孝,只进不出的加上为官清廉,生活很快入不敷出。而生性洒脱,不事俗务的的元稹,日子中规中矩也不算富有,从书信来往里,他还是瞧出了倪端,信中他对白居易说:“听闻兄长手头不甚宽裕 ,伯母的墓志铭在下代劳了,遂数奉上铜钱十万,以解燃眉之急,望兄长不要嫌弃,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悉数笑纳。”白居易那叫一个感动,收到钱的时候正是自己缩衣紧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还好这个及时雨难兄难弟,始终关注着自己,关键时刻雪中送炭,后来他又陆续寄来二十多万,两个人一生大起大落,经历朝堂的云谲波诡,饱经贬谪之苦,却始终保持着自己桀骜不驯的风骨,不畏权贵,从此一生的情意就此展开。分开的日子,也止不住诗词唱和的热忱,其中最著名最神秘堪称心电感应的两首诗应运而生:
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这首诗奇就奇在,那一天元稹正在梁州,白居易于一日写这首《醉忆元九》时,元稹正在梁州梦见与白居易同游慈恩寺,而且同一天也写了一首:
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
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
忽惊身在古梁州。
元稹对这番巧合的说明书是:““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无巧不成书,元稹梦到白居易当时正在慈恩寺游玩,而白居易诗中写的游慈恩寺 ,竟然出现在元稹的梦境里,给两首诗蒙上了极其的神秘色彩,这大约就是心电感应吧。现实世界中有些巧合是叹为观止的,而这一巧合正是以元稹的梦境体现、不仅让人感叹这两人的精神之高度契合,感情之无比厚重。白居易的这首虽然像突然间想起元稹,心中的牵挂随笔而就,当然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也是写不出来的。而另一个人——元稹,旅途落寞追思昔日时光时,两个人同游长安的场景,应该是时时浮在脑海,昼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故地故人同时入梦,他不加装饰如实写出,以质朴的语言,将思念向往之情全部入诗,其感情的真挚,与白居易的诗不相上下。多年后当元稹驾鹤西行的时候白居易写过: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形单影只的一个人,此生再无灵魂伴侣,独叹咫尺天涯,人在转角处默默伤怀。他与元稹的友情虽然不如他与湘灵的爱情那般蚀骨缠绵,但是隔着千年依然能让人唏嘘不已。
后来远在通州的元稹写来一封信与二十六轴诗文托人带给他,信里说:我得了疟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间,只想到了你,我让人收拾了几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诉他们,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给我的好友白乐天,请他替我写个序。”这封信随平淡如水,却字字是泪,想来元稹一生命运多舛,好在他心胸开阔,但字里行间亦如:芳草垄边回首客,野花丛里断肠人”般蚀骨。一朝相遇几度相随,堆砌思念的梦寐,徒增伤悲,风逐云退,往后余生谁与共饮断肠?风过无痕,雨过泪目,一季花开,一世情长,满怀凄楚悲枕上殇。岁月的长廊,两个人携手共游,那一抹滴翠的暖色入心,落笔再无惆怅。孤独装点夜空的苍茫,将黯淡的过往折叠成一地残霜,任思绪在眼泪晶莹间飞扬,在晚风缓缓清场。后来元稹病逝于武昌,白居易知道后哭得伤心欲绝。他的一生在生离死别间缓缓前行,他喜迎元稹的时候,泪别湘灵,而今与元稹碧落黄泉的时候,想起了他的湘灵。岁月蒙尘,佳人何在?他挥笔写下“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 初识两人以诗词唱和,死后以诗诀别,祭文中写道“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播於人间,今不复叙。”他一生中,爱情友情都无法相守到老,一世的缘,满脸的泪痕,独倚危楼冷心碎,或许梦中的那些花儿还在窗棂绽放,而物是人非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月浮中天心事长,孤寂随流殇,因为才华赏识而来的人,落难时雪中送炭,风光时锦上添花,一朝暖过的人儿,曾如烟花般绚丽的美好,已挥笔成昨日的遗憾,轻洒墨染,临摹曾经的一颦一笑,珍藏在时光宣纸上,等落花成冢。
在江州的日子他度过平生一段最悠闲的时光,当那些山止川行的平治理念,随着被贬江州渐行渐远。一个人衰老的时候,不仅仅是形体状态,思想的巨大转变如洪炉点雪,被贬后他不再一心达济天下,而是逐渐顺应眼前的苟且,将日子打发在云淡风轻里。大地山川,树木壑谷,滋养万物生发、心情随着换季。菩提种子在慈尊法雨中,逐渐生根发芽,盛开洗刷心灵的清净之花,使自己在人生最灰暗时光里,游走在山水之间,为自己寻找心的归宿。东林寺的一个大和尚请他为一故去的僧人写墓志铭,白居易文采斐然,不打草稿临场提笔一挥而就,和尚们一看笔底烟花云霞满纸当时惊艳到了,他的大笔一挥10万文的稿费入囊,用这笔钱庐山上盖了一所房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庐山草堂。他对草堂的爱意,充斥在《致友人书》和《庐山草堂记》里,他说游庐山时,见香炉峰遗爱寺间,云水泉石胜绝,流连忘返,与庐山景色浑然天成,辟石筑台,引泉悬瀑,在此盖下草堂。周围幽泉清澈,怪石嶙峋,丝丝修竹,翩翩飞鹭,低飞含烟绿岸,乱入满树红花娇艳,万枝千条丹彩流溢,明亮灼目,渲染出一派融融的春意。时光幽深宁谧,煮一壶茶,与山僧慢品淡饮。他兴奋的写下:《草堂初成,偶题东壁》的七律:“五架三间新草堂,石阶桂柱竹编墙。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洒砌飞泉才有点,拂窗斜竹不成行。来春更葺东厢屋,纸阁芦帘著孟光。”春花夏凉秋爽冬雪,心境平和温婉如诗,此时他的世界一片温润,空山访落松,云深不知处,他像悬崖细缝里生长的青松,躯干虬曲努力生存,在如画美景里,独坐抚琴醉了云水禅心。这样悠哉乐哉的日子不会太久,他是白居易,注定了此生不凡,此时的宣宗想到了他的好,不仅感叹没有他,自己就像失去了眼耳,帝王的恩宠再一次让他重返权利中心,这一次将是他将大刀阔斧,再一次盛放在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