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只是稍微减慢了速度却没有停下,一切一切熟悉的景物都在飞驰向后。巨大的青丘岛,以及站在岛上的两人,都成了一个微不可见的黑点。
涂六危不知道这位老祖宗要往哪里去,他无法劝九尾停下,只能再看一眼这个熟悉的地方,将过往一切刻入回忆。
画面,味道,气息……
终于遥不可见。
而下一次回来将不知道是多久以后,或者终其一生,也再不可能回来了。
“涂山道友,请留步。”
然而已经缩成不可见的黑点的上,又飞速蹿出两个人来。涂六危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片刻前还因为融合碎片而头痛欲裂的赤鱬便活生生立在九尾面前。他仍是少年模样,不算高大,只是原本动荡不已的东海海面被他踩在脚下,竟平静下来。
九尾狐涂山被拦住去路,前有叶清一,后有看不清底细的云浥川,本来有些松懈的精神又立刻警惕起来,厉声道:“吾已放弃青丘岛,不愿与尔为敌,尔当着要赶尽杀绝不成!”
因为所知的信息不同,涂山在叶清一身具功德这件事上与夫诸完全不同,一个能得到天道降下功德的妖族,对妖族而言绝不是好事,甚至反而是妖族之害!
涂山已经在盘算怎么才能保下涂六危,又怎么才能保下九尾一族的传承——尽管从叶清一的灵气与神魂波动上,他并未察觉出什么危险的意思。
修长蓬松的狐尾完全炸开,狐毛根根竖起,是做好了谈不拢就搏命的打算。
叶清一愣了下,主动收起一身气势,道:“之前将涂山道友与青丘岛封印起来,实在情非得已,还请涂山道友见谅。”
这一番道歉不仅没有打消狐狸的警惕心,反而让他更紧张了,那双氤氲着紫气的狐狸眼几乎缩成针尖,死死盯住叶清一。
叶清一于是往后退了几步,又道:“如今人族大兴,妖族衰落,天地灵气异变,妖族种族众多,虽内部龃龉不断……但现在还是不要再起争端为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涂山道友可愿听我一言?”
涂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威胁之意十足:“千年前尔不由分说便将吾封印,沉了青丘岛,断天下狐族根脉,此事没什么可说的!难道现在尔还要矢口否认不成?”
这没什么可否认的,就是自己……伙同山主一起做的,但其中内因却不能不和涂山说清,不然大事未成,就先自乱阵脚内部起火了。而青丘岛更是无人看守,那还不如不解开封印!
叶清一叹道:“当年那时我……确实做得仓促,然而也当真是无奈之举。涂山道友,你长守青丘,应当知道青丘下是什么?”
涂山当然知道。
甚至他就是刻意将青丘安置在那处的。
“是幽冥界与人间的夹缝。”
若说归墟是两界间行走的康庄大道,那两界夹缝就是崎岖难行的小路。小路不仅崎岖,还危险,但小路到底也是路,小路畅通,两界之间的联系就紧密。相反,小路不畅,两界间联系自然就不顺了。涂山将青丘置于夹缝上也是为了狐族考量,狐族修炼依赖其他生灵的情绪,越是能激发浓郁的情绪,九尾一族就越是能攫取到庞大的能量,修炼得就越快。然而有善于鼓动人心、操纵情绪的狐狸,就有不那么聪明的狐狸,青丘建于夹缝之上,正是为了那些不聪明的狐狸能够修炼——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生死,正是生灵死魂情绪波动最强烈的时候,而这些情绪散发出的能量,可以通过夹缝散出,尽管不多,但够用。
像青丘与桑珠雪山一样的“小路”,还有一条,位于华夏极西的幼泽,如今被唤作牢兰海的地方。
那里不是海,而是毫无生机的大沙漠。
不过叶清一就不知道这点了,他刚融合完毕的碎片中依旧没有自己将自己分裂的记忆,甚至连有关第三条“小路”的信息也没有。
“其实这般算来,涂山道友虽不是有心,却实实在在镇守了两界夹缝多年,也是功德无量。”
“哼,功德!”涂山的口气好了些,不过并没有放松警惕。
“那涂山道友可知,千年前有过一场令天地为之震颤的大事?”
“当然记得!”涂六危掉下去,涂山的牙磨得咯咯响,“天地震动,吾尚在思考是否要将青丘岛迁走,尔的封印便已落下,呵!”
谁遇到这种事都不会有好脸色的,况且涂山并不是一只好脾气的狐,现在只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暂时低了头。
“封印青丘非我本意,只是恰好,青丘位于夹缝上,并且多年利用夹缝散出的能量,与夹缝已经有了相当联系。”叶清一又叹,“涂山道友且听我说完,引起那一场天地震动的,乃是龙脉相争。龙脉意味着什么,想来道友定不用我多言。”
话说到这里,涂山已经信了一半,只是还有一半不明:“龙脉相争,天地大劫,若说天地震颤……倒也吻合。只是这与幽冥界有什么关系?龙脉虽然贯通两界,但到底是人间的龙脉,可不是幽冥界的龙脉。况且龙脉镇守人间,又怎会相争?”
涂山活了千万年,可真是在今天一天里长了见识开了眼,第一次听闻这般……古怪的事。
龙脉诞生以来便居于世界顶端,与世界共生,世界不死,龙脉便永存。或许他作为妖族确实不懂龙脉的心思,可都到了这份上,有什么可争,又有什么能争的?
叶清一低笑,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落在涂山耳中都重如千钧:“道友不知,难道我便知道吗?此事却是板上钉钉,发生过的。想来龙脉虽长存世间,或许与我辈所求不同,但到底生出了灵智,有自己的意识,时间久了,心思便与从前不同。都道人心易变,世上又哪有什么永恒不变之物?”
涂山想了一想,觉得虽然听上去荒诞不堪,但细究起来居然很有道理!他自然还是怨恨叶清一不由分说将其封印,待累了整个狐族衰败,可他也向来知进退,明白叶清一特地解释这么多,就是有将往事揭过之意,不愿再生事端——他不能不承这份情。狐族衰败,需要一块能安稳地休养生息的地盘,他也需要一个恢复状态的地方,没有哪里能比由他小洞天炼化、又被整个狐族蕴养千年的青丘岛更合适了。逃离之时他不是真能舍得,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有了条件,当然还是将自己的地盘握在手里更好。
再则,天道厌恶妖族,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最好能将不成气候的小妖全都劈死,再将不好下手的大妖都赶去上界,他之前本就因不想前往上界而沉睡多年,细究起来,即使没有叶清一的封印,他也是一直睡着不曾醒来的……而狐族狐丁凋零,固然有青丘被封印之故,也有天地灵气不足的原因,是不能将责任全推给叶清一的。
……只能说,时也,命也,运也。
想到这里,涂山估计是没什么性命之忧了,便试探道:“寻常人族妖族都无法利用两界夹缝中散出的能量,吾之青丘在此扎根多年,也轻易搬走不得,于尔无用,所以还是……”
“自然还是涂山道友镇守。”叶清一态度极为自然,“其实,即使涂山道友不说,我也是要说的。当年封印是为将两界隔开,使幽冥界能尽量不受人间影响,如今已经到了涨潮期,封印也被破除,这夹缝便少不得要人看守了。人族不堪此任,涂山道友镇守多年,继续镇守下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不过有一事须得和道友说明,尽管千年来封印一直在正常发挥作用,但幽冥界与人间联系实在太过紧密,幽冥不可避免还是受了影响,变化极大,如今从夹缝中逸散出的能量未必那么得用。道友若无事,不妨亲自看看如今的幽冥界。”
涂山便晃了晃爪子,道:“那到不必了,幽冥界对活物也不是什么好去处。至于能量,吾自有办法,不必操心。”
涂六危缩在涂山身后,听得一愣一愣的,事情变化得太快,他还消化不过来,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他不用继续当流浪狐狸了。
叶清一瞥见涂山狐爪中被燎黑的雪白皮毛,伸出一根手指道:“之前记忆不全,多有得罪。被功德烧伤之处若无外力帮助,须得很久才能痊愈,我便助道友一臂之力吧。”
淡淡白光自黑焦皮毛处钻入,纵使涂山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眼睁睁看着白光瞬间将自己全身血肉游走了一遍,然后就控制不住地变成几乎能遮天蔽日的大狐狸,再从大狐狸化成人身道体。
乌焦的发尾脱落,新生出光滑柔顺的发丝,掌心焦黑之处痛苦逐渐被抚平,黑色消失,又变得了那双莹如白玉的手。
涂山的心情顿时大好,虽然与他那些需要用皮相修炼的狐子狐孙比起来,他这一身皮早就没什么用武之地,可看到一身被养得油光水滑的好皮毛,总比天天见那被劈得焦黑的枯草更令人心情愉悦。
白光转过一圈,薅下一堆不那么漂亮的杂毛,另外还有一滴如黑墨的液体缀在叶清一指间。不等涂山发问,白光又冲进发呆的涂六危身体中,不过眨眼,白光回到叶清一手中,而指间那滴“黑墨”则微不可察地圆了一圈。
“涂山道友也算是因祸得福。”叶清一主动解释道,“这是一种污染,散布于天地之间,寄生于活物体内。不过涂山道友沉睡多年与外界隔绝,体内污染便只有这么一点,清除干净就没什么问题了。”
涂山眨了眨眼,觉得身体似乎是轻松了些……不过程度实在有限。至于叶清一不曾详细解释这污染是什么,他也很知情识趣,没有去问。
“污染再少也是污染,看来吾还应该感谢一声……道友如何称呼?”
沉睡太久的狐狸终于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这只灵鲵叫什么,之前都是“赤鱬”“赤鱬”的叫,如今暂时达成和解,这么叫就不太礼貌了。
“叶清一,如何称呼,道友自便。”叶清一相当坦然。
“叶清一……”涂山将几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几遍,本就雌雄莫辨的美丽面容上露出一个不含半点阴霾的笑,“叶道友真是妖如其名。既然如此,吾便回青丘了,想来,青丘还是由吾镇守为好。”
叶清一自是点头,涂山便一手拎着仍是狐狸崽子模样的涂六危,负手慢悠悠踱着步子往青丘去了。
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提要立什么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