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 第109章 天道不公

灵台的疼痛已经无法抑制，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九尾狐的修长狐吻咧开一个恶意的微笑，声音变得低缓而模糊不清：“神魂缺失的滋味，很痛吧？虽然吾无法突破你的神魂封印，可你的神魂也在吾手中了，不能破坏，却有无数你想都不敢想的折磨手段，于弄魂一道上，再无哪一族可比九尾狐高明……呵呵呵呵呵！可愿与吾做一笔交易？”

叶清一咬紧了牙也只有两个字：“不、愿！你也配？！”

毛茸茸的狐面登时变得极为可怖，满是森然诡谲的味道：“神魂在吾手中，尔永不入轮回，不得善终！”

乌云压顶。

不再明亮的碎片已如风中之烛，随时有熄灭之危。纵然封印不破，神魂碎片的源头也承受着恐怖的压力，每一刻每一秒都因为强烈的同源吸引力而被无休止的磋磨。

碎片上出现了一条裂缝，然后这条细小的裂缝迅速生长，扩散，裂缝内升起微弱的光点，似乎下一瞬间碎片就会因为裂痕而崩碎成无数星尘！

叶清一几乎要痛昏过去，九尾狐虽然仍被封印压制不能起身，九条尾巴却已不再受到严重束缚，几乎可以自如活动，当即分出八条尾巴冲叶清一电射而去！

狐尾虚影化成八个一模一样的人形，衣袂飘飞，长发垂地，狐眼细长，眼瞳中紫色氤氲。哪怕只看到那一双眼睛，也立刻就会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何等天人之姿。

“小虫子，你可曾后悔？你可会后悔？”其中一个虚影微微勾起嘴角轻声道，“吾真身不入人间已近万年，还要赶尽杀绝，便知今日当有此报。”

八个人影将他团团围住，各用一种身法，漫天便散出无数身影，叫人眼花缭乱，根本找不到真身——连用神识都分辨不出真身何在。

世人皆知九尾狐擅惑术与幻术，性喜玩弄人心，却不知道九尾狐的□□才是真正一等一的强悍。上古妖族横行，幻术惑术对心志坚定者而言并没有那般神效，真正要自保，还是要靠绝对的力量。力量不够，才用技巧与术法弥补。

八道极尽强悍的虚影交织成网，数不清的拳掌便从“网”中飞出。每只手掌每个拳头都莹白如玉，几乎毫无瑕疵，然而就是这么完美到不似人间造物的拳掌，所掠之处裂开道道黑痕，空间都要为之震颤！连残影都不可见，倏尔便到眼前！

叶清一直觉便告诉他挡不下这漫天拳掌。九尾狐肉身强悍，他能用神魂封住青丘岛，封住九尾狐不得出，却不能削弱其本就强悍的身体。现在来看，哪怕九尾被迫陷入半沉睡，它的身体也没有被削弱分毫。

挡不住，就只能硬接……

不，他硬吃下这攻击也就罢了，山主的身体承受不住，哪怕仅是余波也可能要了那具孱弱身体的命！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让他微微侧过身去，死死抱住云浥川，将后背暴露给这些强悍无比的攻击。赤鱬一族本体终生处于幼态，肉身强度与九尾狐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唯有一根脊骨堪称强硬。

磅礴的力量已至。

九尾狐吻的笑意更深，爪间的碎片即将崩碎，他不禁悠悠想到，当年不过是吃了毫无防备的亏，这么多年下来，这片用以封印的残魂终究还是为己所用……只是可惜了，这只灵鲵神魂散发出的味道十分馥郁可口，却不能下嘴，甚是遗憾。不过若是长久磋磨，将其神魂彻底打散，自己便可完全摆脱封印，重获自由身……

如此一想，还甚是怀念，遗憾都减轻了许多。

挣扎吧……痛苦吧……

他张开口，无声道。至于云浥川，他刚刚倒是因为叶清一的动作而看到了，却毫不放在心上。

灵气波动趋近于无的蝼蚁，有什么值得在意？不过还要感谢这只蝼蚁，让自己的动作这么轻松，也让这赤鱬的神魂变得如此可口，神魂中蕴藏的那炽烈的感情，只闻一闻嗅一嗅，就觉得全身都松快了不少。

他又想到，果然还是可惜，如此美味的神魂。如不是这仇怨实在翻不过篇，自己倒是很乐意真正与他完成一场交易，只是可惜啊……

世上到底是愚昧无知者多。

换了个手势继续把玩爪中那片碎片，被磋磨许久的碎片终于溃散了，化成更细微的粉尘。它们依旧尽职尽责维系着封印正常运转，然而封印的力度正在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弱。

这一切都只在刹那。

神魂粉末聚成一个小小的白球，本能想要重新粘合在一处，九尾喉间发出一声厌恶的“啧”，随手打出一道力量作为隔绝阻止这种倾向，没有人能意料到的变故陡生！

身体中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功德忽然躁动起来，而破碎的神魂中，一束金光自中心涌起，硬生生将九尾狐的力量踢了出去！金光仿佛一个笼子，碎片出不去，九尾狐的力量也进不来，无数金色光点开始与破碎神魂集合，用最笨的方法，一粒一粒黏在一起进行修复。

九尾猝不及防被弹开，心头火起，没有注意到掌心一点焦黑，反而用更强的力量覆盖到金囚笼上，一倍不够就十倍，十倍不够就百倍！蝼蚁的挣扎，尚不在他眼中！

“找死！”

狭长狐眼中紫光大盛，本就蕴满力量的虚影拳掌变得更快更重，连声音都被过快的速度甩下，虚影之后，才是尖锐的风啸声！

“砰！”

骨肉撞击，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却不是来自叶清一的。

貌似无害的金光大盛，金莲自叶清一脚下盛开，九尾狐用了多少力量，就原封不动回到自己身上，毫厘不差。

八条狐尾一瞬间被打回原形，被笼罩在金囚笼中的碎片也爆开一朵小小金莲，弹开九尾毛茸茸的狐爪，在雪白皮毛上留下灼热滚烫的漆黑焦痕。

九尾狐的笑意挂在嘴边，格外僵硬。深入骨髓的疼痛自掌心蔓延，原本雪白的皮毛已经变成了荒芜杂草。

“功、德？”

紫色眼瞳中满是不可思议，甚至是惶恐。金莲重新合拢成一朵花苞，带着盛在金囚笼中的碎片飞向叶清一，如乳燕投怀般自眉心没入。

叶清一顿时感觉疼痛被驱散了，下意识摸摸眉心，眉心一片光滑。

“……回来了。”仍被他护在身下的云浥川似是在叹息，也摸了摸他眉心，“还痛吗？”

叶清一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片碎片与桑珠雪山下封印的那片不一样，这片蕴含的力量明显更强，也更完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是梦中那零散不成样子的片段，而包含了大量少年与接近成年时的记忆。

那边，被功德烫了个结结实实的九尾发出一声痛嚎。神魂碎片已经回到叶清一身上，青丘岛与他身上的封印已经解除，他却没有化出人身道体，反而急遽缩小，缩成了一只比普通野狐还小的小狐狸，毛色灰暗，连九条尾巴都收起来，只有剩下的那条尾巴比一般狐狸稍大，看上去格外低调。

不过是兔起鹘落，眨眼之间。

还等着老祖宗替他报仇的涂六危傻了眼，连声势都小了，小声叫唤：“……老、老祖宗？老祖宗你要去哪啊！等等小子我！”

六条尾巴甩啊甩，扬起一点细微尘土，挺招摇。涂六危蹭蹭狐狸爪子，正打算追上去，就见九尾又折返了，然后叼起自己后颈——他发现自己也变小了，体型约莫就是只半大的奶狐狸，正是适合被长辈叼着走的大小。

可他已经成年几百年了，早忘了被亲娘叼是什么滋味了，他不是狐狸崽子了啊！

不等他挣扎，老祖宗的声音就细细传入他耳中：“老实些！你若是不老实，丢在这里被那两位抓住打死了，吾也是不管的！狐族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笨的狐？想留下命来，就别动！”

他顿时不敢动了，余光扫到自己那一身原来油光水滑现在仿佛杂草的枯黄皮毛，简直欲哭无泪。这副卖相，可比黄鼠狼还不如！可他不能有半点怨言，连老祖宗都要避其锋芒，他知道这次是惹上硬茬子了！老祖宗是对自己多有看顾，才愿意带着自己一起跑路。

可心里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他细声细气对九尾说：“……可老祖宗，那里是青丘，是狐族的祖地……”

狗没了家是丧家之犬，而没了青丘祖地的狐，那就是丧家之狐了。失去了祖地，就要重新过回四处流浪的日子……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狐族怎么就有了你这样蠢笨的崽子！”九尾恨铁不成钢，如今天地灵气尚未恢复，九尾狐族狐丁凋零，在狐族全盛时期这只小六尾当然算不得什么，虽然世上只有一只九尾，可青丘还有许许多多的八尾，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赤鱬虽强却远不如四海中皆可见到踪迹的九尾一族，九尾直接打上门也是敢的，可如今狐才凋敝至此，能有一只六尾都相当了不得，当然要严加看护以防折了去。他是爱惜后辈！

与族群的未来比起来，青丘一座岛，哪怕是用自己的小洞天炼成的岛，又算得了什么？

哪能想到这后辈生了一副聪明相，却好像实在不太聪明。

涂六危的狐狸爪子捂住了眼，悄咪咪回头看了一眼。

九尾跑得实在是快，还好他瞳术学得不赖，还能勉强看清半飘在空中似乎没意识到可以落地的叶云二人——以及青丘岛上一架又一架飞过的小型拍摄无人机。

终于消化完了记忆的叶清一目光穿过整个青丘岛，与鬼鬼祟祟的涂六危目光撞在一起。

涂六危：“！”小小的狐狸心脏立刻跳得如擂鼓。

然而那两人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只是淡淡看着他，眼中似乎还有着化不开的疲惫。

“老祖宗。”狐狸爪子戳了戳九尾跑动的左腿。

他立刻感到咬住自己后颈皮毛的狐狸牙用力更大，咬得更紧了。

“快说！”九尾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仓促间只能吐出寥寥几个字——刚从沉眠中醒来，天地灵气又尚未恢复，忽然剧烈运动，一时之间即使是九尾也难以适应。能顾得上这不肖后辈，那时拼了老命。

到底是灵气生物，依赖灵气生存，没有灵气，就像是离开水的鱼，就算不死也活得难受。

察觉到九尾气息不稳，涂六危不敢磨蹭，立刻道：“他们好像，没有要继续追的意思！”

一口风猛地灌进来，卡在涂六危喉咙里，让狐狸幼崽咳嗽不止，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头，要去看那让自己百年心血付诸东流的人。

“蠢崽子！那赤鱬分裂了神魂，现在神魂回归，神魂中的记忆融合还要时间，他没当没功夫做别的。等他恢复你再跑还来得及吗？你这性子能修出六尾可真是老祖宗我积了德！”然而他跑动的步子似乎慢了些，连说话都能一句一句说完整了。

涂六危从爪子缝里继续看两人，喃喃道：“好像不是这样……他是真的不打算追，也不打算对青丘岛做什么了。老祖宗，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您忽然就要逃跑，连青丘岛也不要了？”

通过捕捉逸散的灵气来解读每个行为的含义，九尾当然也做得到，只是仓促之间，不如一直被他好好护着的涂六危来得游刃有余。

“身负功德之人。”九尾的声音很沉，“妖族中竟然出了一只身负功德的妖，闻所未闻。而另外一个吾看不出底细，他分明就站在那赤鱬身边，吾竟然一无所觉，不可小觑。不过若是猜测一二……他身上有山川地脉与天道的气息。”

“功德？妖族便不能身负功德么？”涂六危到底是年轻妖，又出生成长于灵气凋敝的年代，无人教导，对上古隐秘也就没什么了解。

九尾本就低沉的声音更沉了，还有一份凝重，涂六危尽力解读，也读不出他的态度：“对，功德。属于妖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天道钟情于人族而非妖族，这功德便只加身人族。非是妖族不能，而是天道不愿，妖族所作所为，在天道眼中，都是眼中钉肉中刺。”

他似乎看了一眼阴沉的下着雪的天，哑声道：“在妖族中极为正常的行为——比如同类相食，又比如食人，就为天道所不喜。崽子，吾问你，你修炼至今，可曾有过恶行？”

“恶行？恶行……咳咳！”狐狸崽子张嘴喃喃，又不慎吃进一嘴风，咳着声说：“老祖宗你要说恶行，我还没修成妖时灵知蒙昧，神志混沌，曾经偷过村子里养过的鸡，算不算？后来我修行有成，就在人间开了酒馆做修行道场……当然，我要修行，少不得要人族的嗔痴爱恨，也和人做过交易，也……咳，吃过几个人……可我做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被我吃掉的人族在被吃掉之前，也都知道自己的下场如此，我几百年的契书都还在呢！这算恶行吗？若这也算，那仗着有奴契在手便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财岂非更恶？”

涂六危想不明白：“我吃了也就吃了，可不会刻意还要去折磨人，更不会浪费。人族若说恶，比我更恶的可有的是，数都数不完呀！”

步子慢下来的九尾便笑了，笑意中带了十足凉薄。加之嘴里又叼着涂六危，更让这个笑显得可怖：“故而，天道不公。同样的罪责，落在妖族身上的孽债便重，而人族则轻。吾妖族灵智未开前以天道准则来论，可是不知作了多少恶行，欠了多少孽债。修行有成后能少有冤孽的妖族都十分罕见，既有孽债，何谈功德？同为有灵众生，天道对妖族可比对人族更苛刻！幽冥界法则倒是与人界天道不同，至正至公，可妖族生于人间，受人间天道管辖，渡劫时有些微不慎便成飞灰，魂飞魄散，哪还有命再去幽冥界审判！”

九尾在叹息。

涂六危听完后反而更困惑了，小声道：“可我之前被他打了一顿，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了，居然也能有功德？”

“……或许，是被他身边那位提挈。狐族并非天道所钟，可总有非人能得到青眼。这青睐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受住的，你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

涂六危仍想问什么，最终还是老实闭了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