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客书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余扬束家，通判府上。

游廊早暮，朱檐翠瓦，树影花间动，生客移步，珠帘几重，流光一去，帘幕无数，袅袅清气伴着丝丝静气，屋内摆设奇巧别致，与余扬人家更所不同。

清茶盛在天青色的盅里，甜白瓷片的小碗冰桂花酥酪，再加一碟子荆桃干，茶果半分未动，缘是来客无意吃用。

嬷嬷请燕家娘子们与衙内先行坐等，夫人一时就来。

未几，嬷嬷丫鬟开道，通判夫人凌波弱步，一身湖蓝色，更添几分静寂。怀里抱着姐儿，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哥儿，燕家女连忙起身问安……

方娘子身上沾染了淡淡香气，七娘闻着，是番降香，这香是外番来的，很是金贵。燕家也就得了一点儿，东家不喜，老祖母却爱，故而家中番降尽数收在老太太屋里……想是皇城富贵无极，名贵香料随手可得……

方乐吟让燕家娘子们多等了一时，虽是几个幺妹子，礼数上更要以贵客相待。

她将午睡的儿女唤醒，给哥儿姐儿重新梳洗，穿戴齐整，才叫出来见客。

束小哥儿今年开了蒙，他小小一个人，学着幼学模样磕磕绊绊向客施礼，调笑间，众客向他回礼。

礼毕，方乐吟连忙叫坐，她身旁的嬷嬷说道：“燕家姊妹多，我尚且认不明白，各个出落的水灵灵的，我瞧着欢喜哩。”

方乐吟眉毛一弯，笑了笑，“是啊，各个眼生锦绣，秀靥怜人，谁不欢喜？”

燕家女无功无劳，白得束家夫人嬷嬷夸赞，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于是挨个自报排行姓名，但愿礼数不失。

方乐吟一一认过，她憾道：“你们二姐三姐也来过一回，可惜我家那位在府，只能匆匆一见，没能好好招待。”

二姐三姐来过！

那…番降香，说不准是从老太太手里省下的。

七娘将前因后果一系，好好好，原来家中只对下戒严，老太太暗中帮着，主事的一个两个倒先破了戒。

偏生近水楼台，也没叫她们得了月。

燕家头回来人，方乐吟没能好生招待，实属无奈。

这一回，她先打发了人去到燕家报信，嘱咐厨里预备着，她要留燕家娘子们用饭。

怀里的姐儿，方乐吟抱不动了，没过一时，便转手交给孩子的奶妈。

七娘道：“姐儿比我家十二妹还小些，娘子让我也抱抱？”

娘子笑着应允，奶母将姐儿交到七娘怀中，七娘只抚了抚姐儿的脸颊，又将姐儿还给奶母，这时候，她拿出两对金镯，给姐儿带上。

梁少俊不闲着，招呼大哥儿过来，也给束小哥儿带上镯子。

金镯子套在娃娃手上，七娘抬头看方娘子，见她眼中忧虑一闪而过。

随即心念一动，瞎诌了一句，“这是…东家的心意。”

话音刚落，方乐吟转忧为喜，此刻再看儿女手上的金镯儿，无不欢喜。

“好东西，好眼光……”

这是七娘和衙内两个精明人精心挑选的，怎么不好？

东西，分明是他们五人所凑，秋老板如何得知，又如何吩咐，梁少俊叹服七姐胆大，夫人面前也敢扯谎。

“这些年，任姐姐…劳烦你们一家照顾……”方乐吟的眼角眉梢荡开笑意，“你们是富贵人家，香料胭脂，金银玉器一概不缺，锦上添花固然好。但我想着得送些应景的，我手边有几盆金蕊，皆是皇都花匠所培名品，本是东宫太子赠与大哥的，大哥常年不在京中，便将那几盆花交托于我，你们姊妹是会侍弄花草的，今日，我便转赠你们，也算是物归原主……”

东宫所赠，何其贵重，又经方娘子侍弄，何其娇贵，七娘大方收下。

方乐吟双眼望向梁家少俊，对他和燕家娘子一同来此，有些不解。

梁少俊抬头一看，一时惊慌失措，脱口便道：“燕家妹妹们年纪尚小，怕规矩不通，冲撞了夫人，主家哥儿特意命我作陪。”

一个谎话，接着一个。

而燕家三姐妹不敢言语，唯恐错说一个字漏了馅。

方乐吟苦笑着：“官人不在，我这儿可没那么多规矩，今夜，你们就留在我这儿吃饭。”

七娘说客随主便，衙内也说悉听尊便。

燕家小姊妹仨，心里窃喜，只敢用眼睛盯梢，真如衙内所言，通判不在。

夫人留饭，她们又忧心，但见七姐衙内镇定自若，随即那点子忧心，立时便消。

这样的场合，三个妹子不敢多嘴多舌，全全交由七姐衙内与说话，她们只管带着耳朵。

方乐吟问了燕家的许多事，皆是小事，七姐知无不言，一一答了。

大人在闲聊，大哥儿大姐儿睁着眼睛听不明白。那大哥儿只觉舞曲拉着阿娘的衣袖，在她耳边低语，原来小哥儿是要阿娘陪着去院子里玩。

通判不在，对于子女，方乐吟一向疼爱纵容。

可今儿，她要同燕家娘子们说说话，于是让奶母婆子抱着姐儿跟着一道去。

丫鬟婆子带着丫鬟婆子去了外头院子，这正是好时机。

七娘起身，敛衽一礼，径自说道：“夫人，今日到府上叨扰，是为问一问东家的前尘过往！”

梁少俊紧接着起身，也行了礼，“他们一个病，一个躲，主家哥和秋娘子，当年究竟为何？竟闹到如此境地？”

姐妹仨跟着起身，却也不会说话只知行礼，正如一双爹娘带着没长牙的娃娃……

“大哥和任姐姐？”

方娘子顿了顿，垂了眼，一时失声。

从前的事，说不得，说不得，方乐吟在任姐姐面前，前人旧事，都甚少提及，只怕一个不小心，惹了任姐姐伤心。

从前的事，更不能在这帮半大的娃娃们面前提起……

众人见夫人神情，也此事十分为难。九娘急得心疼，十娘竟有一丝庆幸，十一娘心里失望，今日只怕是要铩羽而归。

问月不语，七娘如何心甘。

“落魄公子入赘，贵公子装成吊了梢骗婚。这正是一对怨侣，他们相好时两个人一颗心，生怨时又冷得似冰似铁。”七娘停了一停，“东家长居余扬多年，若非嫁与四公子，想是要在余扬终老，我知四公子客居于余扬，终究是要回那旧地皇都，夫妻一体，总不能天南海北，若不知二人症状，又如何行针施药？”

见方娘子稍有动摇，七娘再一发力，“往后有了孩儿，怎好一世养在余扬……”

方乐吟心道，是啊，得顾及着孩儿的前程。

梁少俊也道：“主家哥儿如今是好了，若他二人再闹起来，往后再发病，又该如何是好？我梁家一家承了公主的恩情，主家哥的事，是要尽几分心力的。”

“你们东家就没提过？”方乐吟问道。

“从未提过，我们一家只知其双亲姓名，至于旁的，她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全无头绪。”七娘答。

三个小的只知摇着脑袋。

方乐吟看在眼里，堵在心里。

不提不说，是实在伤心。

或许，任姐姐此生只说过那一句真心话，就是那一句真心话，害得她万劫不复；至于大哥，错处全在他，那些旧事，他自然是不愿张口。

七娘再次恳求：“今日突兀前来，夫人，可否为我等解惑？”

方乐吟心下踌躇，这些孩子，对那对夫妻也是真心，也罢…也罢……

幸而，她家官人不在，只与他们说一个囫囵，也不妨事。但要细说，那可有的讲，值得她先饮了一口香茶。

“罢罢罢，一个两个让蜡封了口，他们自己做下的好事，还得要我张口。”方乐吟叹着气，“之所以捂得严，那是因为这桩旧情于束家是丑事，于你们东家是伤心事，于大哥是风流事，故此，都不愿多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