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一进祠堂,反手将门窗关了个严实。
束官臣一只手放在身后,若无其事地盯着烛光,他抱定主意不说话。
束奉欲开口教训这两个现世宝,任凝愁点着蜡烛,轻轻松松打断了他,她话中颇为微词,却是有理有据。
“兄长好生无礼,怎不拜见我父母?”
束奉话到嘴边,任凝愁用一个“礼”字堵回去了,束官臣背对着几人,忍不住偷笑。
燕家祠堂里供着任家二老,束奉规规矩矩对着任父秋母行礼跪拜,他不仅自己拜,还拖着方乐吟一起拜。
夫妻二人拜完。方乐吟也哭够了,她有道不完的心事,问不完的话。
大哥板着脸不高兴,凝愁也冷着脸不待见他们夫妻,束奉更是一脸怒色,方乐吟想,她该说些好听的。
方乐吟牵起任姐姐的手,笑着说,“凝愁,你的心愿成了……咱们…以后还是姐妹……”
心愿?任凝愁的心愿是什么?
哦,任凝愁记起来了!
从前,任凝愁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束家一刀两断,最好是断个干干净净。
方乐吟很好,但从前的任凝愁不愿与之沾亲带故,换句话来说,从前的任凝愁并不愿,与束家的任何一个人扯上任何关系。
束奉看着束官臣面带一丝嘲讽,也这般说嘴,“你也如愿了!”
在束奉的眼里,任家妹子一向恭顺、大方、知礼数、寻不出半点错处。任家妹子至“死”也只做过一桩出格事,是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他对着任凝愁束官臣命令道:“我也不问你假死的罪!你们夫妻,即刻收拾东西,回京!”
这四人,久别重逢,说得话一如哑谜,二娘和七娘在一旁仔细听着,生怕有半点遗漏。
通判老爷一发令,二娘神情不定,“东家,你要走?”
原以为是个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不想,竟是来带东家走的,燕家一家老小可离不开东家,二娘不免内外慌张。
任凝愁并未回答,束奉被二娘打断,心境更加不悦。
方乐吟也一同劝着,“回去罢,为着你自己,也为着大哥。这些年,只有大哥念着你了,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年,真是受苦了!”
受苦?
无论是在蜀地还是余扬,任凝愁都没受过半点苦,若真要细数她的那些苦日子,全在那繁华似锦缎的皇城里……而今,她的亲人都在余扬,她能去哪儿?
任凝愁声如冰刺,“我不走。”
她话音刚落,二娘松了一口气,七娘同样,束官臣早早地猜到了她的心思,更知道燕家人在她心里的分量。
“不走?”束奉拱手朝向任伯父的灵位,“抬头看看你的父亲,你成日和这些商户搅在一起,实在有**份!”
“束奉,你闭嘴!”束官臣急遽出声。
束奉还是这般,做贱她也就罢了,竟连燕家也不放过,任凝愁笑道:“身份?兄长别忘了,我家祖上,本就是商户!”
束奉不解任凝愁的自降身份,更不明白束官臣何故发怒,是为了任凝愁?难不成是为了在场的两个商户之女?不过几日,难道他吞了坏药,毒坏了脑子?分不清高低了?
束奉把束官臣撂在一边,紧盯着任凝愁,“你怎么能和他们比?任家书香传世,你这是辱没门楣!”
面对束奉的训斥,任凝愁不答反问,“兄长怎不问我为何假死?”
束官臣早想问,但他不敢……二娘,七娘也想知道……方乐吟就更不必说,他们全都不敢问……
束奉一愣,他只知任凝愁做下弥天大谎,她错便是错了,难不成有理由就能开脱?
任凝愁苦笑一通,她面色从冰冰冷冷变为顾影自怜,谎话张嘴就来,“你们都不知我的难处,我父我母先一步去了,又上无兄弟下无姊妹,还将你们束家得罪了干净。可怜我一个孤女带着巨资,又生得了这般天仙样貌,有多少虎狼牲口盯着,兄长想过吗?”
束奉噎住,任凝愁自顾自继续道:“燕家人待我很好,没让我受过半点苦,不管燕家是商还是官,总之是有心有情,知恩图报的。”
任凝愁说得真情实意,束奉都有些动容;她所说的这些事,是方乐吟难以想象的;二娘七娘是遭过难的,知道女子的难处,她们自知身份不高,不想因着商户出身,害得东家得罪通判老爷。
束官臣背着几人偷偷抹泪,他知任凝愁,是个如何骄傲,怎般傲气的!
这些令她难以启齿的言语,听得束官臣心如刀绞,仿佛那些落在任凝愁身上的委屈,他都能感同身受。
束奉虽有动容,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好,你逼不得已假死远走,难道这一切的祸根不是你自己,难道是我们束家对不起你?”
有外人在场,任凝愁做的那件丑事,束奉不好提起。
任凝愁心里哭笑不得,她真说不过束奉,只可怜方乐吟嫁了这么一个,蛮横强势又不讲理的夫子。
束奉嘴上不停,又道:“自你走后,束进和洛沉鱼的…事败露,父亲对束进管教有疏,母亲对洛沉鱼管教不严,这是父亲母亲的过失。”
“经他二人一闹,他们二老早就原谅你了……你先前的罪过,二老也不计较了。你喜欢大哥,他们也遂了你的意思,可你偏偏‘死’了。父亲母亲为着你的事伤心了许久,你既然活着,就该回去同二位老人家赔罪,赔你…假死的罪。”
束官臣再也听不下去,他箭步上前,挡在任凝愁身前,厉声质问束奉。
“伤心?凝愁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丢不掉的累赘,这些年,叔父叔母提过几次?我岳父岳母在此,还请你对着灵位说,叔父叔母对得起故人的嘱托。”
大哥说出公婆的伪善,方乐吟自然最清楚不过,她道:“母亲只有在训斥我与弟媳,教我们站规矩时提到凝愁,回回都说我们比不上凝愁,旁的时候,再没提过。任姐姐在时,婆母一句不曾夸过,偏她走后,却又想起她的好了。”
“乐吟,你是长媳,你怎可非议长辈?”束奉张口驳斥了妻子,方乐吟愤愤不平地闭了嘴。
束官臣问,“那叔父叔母可曾去过蜀地,祭一祭任家?”
束奉答,“蜀地难行,你又不是不知?父母亲那般年纪?难道为了不在世的赔上二老的性命。”
束官臣一步一步靠近束奉,抓起它的衣领,再问,“那上巳清明可曾给凝愁焚香烧纸?”
束奉挣不开,仍答,“她到底没入我们家的门,我们束家的香火怎好供她。”
束官臣满心鄙夷,“嘴上说的好听,将人害死了,心里不安,不时提上一嘴,便也能对得住了吗?不过是假慈悲!”
“胡说。”束奉强撑着。
任凝愁在心里止不住的叹气,束家那对老夫妇本就不欠任凝愁的,任凝愁也不欠他们的。
见束官臣一心护她,若束奉在耍嘴皮子,必得挨打。
任凝愁笑道:“兄长,我本无意在与束家再有瓜葛,你们走罢。”
给了台阶,束奉也不下,他使出绝招,“你既然嫁了大哥,也得随他唤父亲母亲一声叔父叔母,也得尊他们为长辈,你就听我的,回京去罢。”
好个束奉,他们三个人加起来也说不过他一个。
任凝愁从束奉拿过婚书,扔进火盆里,“这桩婚事,就此作废……”
束官臣松开束奉,就去火里救婚书,束奉去拦也拦不住,火太旺,抢出来时,顷刻已烧了大半。
“七娘,去叫官媒来!”
东家发话,七娘一刻不停,不问缘由,动身去了。
束官臣暗道不好,叫官媒来,是要写休书,将他休弃了?
束官臣手握半张烧毁的婚书,无力地坐在蒲团上,这几日如同美梦一般,自他父亲去世后,再没有这种快活日子,眼下,算是梦醒了。
他和任凝愁之间,从来都是由她坐庄,岂有他说话的份,绸缪浅浅,不知情有几何,更不知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
这婚书虽是假的,是假的他也要,情意也是假的,是假的他也要,可二在一起的欢乐,难道也是假的?
这一团火,将他烧成了槁木枯鱼,又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