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滚石，但躲不掉 第3章 高速公路（3）

叶澜有些沮丧地和周林然讲述来龙去脉。

对方向来如此，每件事对她来说都是探索而非困境，直到她听到死亡的疼痛。

周林然沉默了，漂亮的眉心凝成一团。

她摘下头纱，盘起的新娘头披下来，叶澜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刚刚萦绕在她心头的恐慌、焦虑和绝望还有无法冷静的一切好像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有周林然在，就一定有办法。

叶澜在五岁那年失去母亲。

楼下的老奶奶骂叶澜是“连婊子都不要的小孩”，她听不懂，只知道母亲走了，这个佝偻着脊背，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开始讨厌她。

父亲向来不着家，母亲离开后变本加厉，楼上402的林女士好心，常让叶澜去蹭饭。

三伏天的午后，叶澜穿着汗涔涔的褪色粉上衣，抱着她唯一一个土拨鼠玩偶，牵着林女士的手进了门。

叶澜清楚的记得，打开门的那一刻，她羡慕又嫉妒。

她鲜少拥有的空调凉风，衣柜橱窗里的漂亮裙子，摆满沙发的彩色玩偶，还有不用关上的彩色电视机，都被另一个比她更可爱的女孩拥有着。

“我叫周林然，很高兴认识你！”

周林然说，叶澜的土拨鼠妹妹最听话，要当班长；叶澜说，她喜欢周林然的小熊，它要当学习委员。

陷进柔软的沙发，和周林然一起给玩偶排排坐上课时，叶澜想，她要多幸运才能成为她好朋友。

她们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周林然拿着遥控器东点点西点点，选了一个《土拨鼠之日》。

林女士端着爆米花和水果走进来。

“小老师们，这可不是动画片哦。”

周林然不听，她对着一排娃娃说：“大家坐正，手放平，肩膀放好，背挺直！”

“大家认真看，看完之后要给土拨鼠班长汇报！”

当然，半小时之后，所有人都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们要先从经典的一日循环开始，”周林然在屏幕对面认真思考，“找到主角脱离循环的契机。”

“一般来说，主角进入一日循环之后，会经历的事情包括：性格成长，拯救他人，完成任务，弥补错误，打破规则，揭示真相，等等等等。”

“比如说《土拨鼠之日》，菲尔就变成了一个很善良的人，还找到了真爱。”

“所以我觉得……”

“等一下等一下，林然。”叶澜打断她，“我又不是小说主人公，怎么保证这个循环会一直正常运转下去？”

“好问题！”林然道，“但就是因为没法保证才要尝试。”

“我们要抓住每一次机会，在最短时间内排出正确答案。”

搞算法的果然不一样，叶澜感慨。

“对，我觉得我们应该从《土拨鼠之日》开始，因为你的情况和菲尔很像。你说这个石头不管在哪里都会滚下来，说明不是有人蓄意准备好的谋杀。”

“那问题一定就出现在你，或者你身边的人身上。”

“比如说你要找到一个真爱。”

咚咚咚——

之前那个带着相机的人又出现了，朝叶澜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镜头。

叶澜摇摇头，看着他走向下一辆车。

“有个人，”她对周林然说，“挂这个相机，一辆一辆车敲窗户，也不知道要干啥。”

“也是线索，你得记下来。”周林然义正言辞。

“对了，还有你说的那个陌生短信，我觉得它很有可能也是属于某种更高的力量有关。”

“比如？”

“比如高维生物、外星人、上帝、神——”

“和我想的差不多，但这也太抽象了。”

“还有作者和码农！”

这更抽象了，叶澜痛苦的拍拍脑门。

她突然想起来，周林然在一家游戏公司工作，他们刚推出了一款全新力作《黑夜搜寻》，就是让读者操控角色在黑夜中不断寻找真相，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被创造和控制的故事。

提线木偶。

想到自己之前生活的二十七年可能都是被人捏造的，或者一串虚拟的代码，说不定只需要几天就可以打造完成，叶澜就冷汗直冒。

她现在的命运可能也是某个缺德作者强加给她的。

叶澜甚至说不上来是那块翻滚而来的巨石可怕，还是这个可能的事实更可怕。

这是她真正的命运吗？

“我觉得那个带着相机的人不一般。”周林然突然神秘兮兮得来了一句。

“虽然堵车，但在高速公路上下车，这么明显违反规则的人还是少见。”

“如果我们的假设成立，他肯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车流缓缓动起来，大有脱离苦海的趋势。

叶澜挂掉电话，她说也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准时到场参加婚礼。

周林然倒是不在意，说赵恒刚刚叫她，他们准备把婚礼推迟半小时。

看起来是被哄好了。

三次了，叶澜还是没问到周林然为什么不想结婚，倒是对方开始帮自己解决问题了。

总是这样，叶澜想，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一定带周林然去吃她最喜欢的红糖糕。

“小姑娘，你知道这是啥歌不？”

司机师傅突然打断她。

I can’t get no I can’t get no

When I’m drivin’ in my car

And that man comes on the radio

（我无法获得我无法获得

我正开着我的车

电台上的那个人开了腔）

“Satisfaction”

砰——

叶澜都不用回头，熟悉的剧痛就淹没了她。

14:05

叶澜：崩溃。。。

叶澜：刚被领导拉着开了两个多小时的会

叶澜：我溜出来了，现在在出租上

叶澜：马上见！！

她一低头，屏幕上自己绿色的聊天框十分显眼。

每一次回来，时间都会往后一点，而且落点的事件和第一次完全一样。

13:03

这是第四次循环，说明循环是从一点整开始，每一次回来都会晚1分钟。

按照她死亡的时间，如果不考虑林然所说的无法控制的情况，她还能尝试62次。

认知里可以打破的无限循环突然成了可以计数的有限循环，这让叶澜有些紧张。

62次之后呢？时空会倒流吗？她会真的死亡吗？

如果她在第一次就已经死了，那之后的每一次她是在做什么呢，无休止的自我折磨吗？

如果她一直都没有死，那她怎样才能自救呢？

还有，她一直在循环，那其他人呢？是只有她一个人被砸死了吗？有人因此也受伤，或者失去姓名吗？是不是她害死了他们？

还有那个世界里剩下的人呢，他们是会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吗？

还是说她们也一起消失了呢？

死，叶澜又想，什么是死？

4岁，妈妈穿着漂亮裙子从家里潇洒地离开。她求妈妈把她一起带走，但妈妈让她去死。她一个人和土拨鼠玩偶在沙发上哭了很久。

——她以为，死亡就是哭泣。

7岁，同学说她是没爸没妈的小野种，她张牙舞爪的吼回去，让对方去死，然后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老师让她道歉，她梗着脖子说不。老师说，死亡是一种诅咒。

——她相信，死亡就是诅咒。

11岁，几个年纪更大的小男孩把她困在一个没有人的小花园里，他们说妈妈是婊子，小孩也一定是。周林然带着父母跑来救了她。她说，妈妈说的对，她应该去死。

——她幻想，死亡就是解脱。

14岁，林女士生了一场大病，周林然趴在床边大哭，周先生每日连轴转，面露忧色。那个告诉她，你妈妈有选择自己幸福权利的周林然，大叫着不要自己的妈妈离开。

——她终于明白，死亡是离别。

但死亡不只是离别。

从某一天开始，叶澜不再想这些问题。她说人要向前看。

但此时此刻不行，人要往回看，她此时的未来却在过去。

就像她已经快背下来司机说的话一样。

叶澜有些烦躁，决定给自己找个清静。

“师傅，麻烦前面路口停一下，公司临时有点事。”

“不去机场了？”他嘟囔起来，“这里单子可不好接啊，你可得给我个交代。我本来能赚50，现在才十几块。”

叶澜立马给师傅打赏了100块，于是师傅欣然同意。

鞋跟踩到地面的一刻，叶澜还觉得有点不真实。

这么算起来，她已经有三四个小时没落在属于她的地球上了。那辆出租车好像一个外星飞船，把她绑架到了某个不可见的时空里。

会不会这辆出租车有问题？

叶澜本想换一辆车，但这块人烟稀少，既没有人也没有出租车在附近游荡，她束手无策。

周林然不想结婚的消息又弹了出来。

这次拨过去，她显然要难受很多，眼眶发红还盛着水珠。

叶澜犹豫再三，说道：“林然，我刚刚被拉进了一个循环，这是第四次。”

对方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我在出租车上，每次都会被滚下来的石头砸死。”

“但我刚刚下了出租车，特别自由。”

“这辆出租车通往你的婚礼，但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来你的婚礼。”

“所以我支持你逃婚。”

她们小时候最喜欢玩逃婚游戏。

她们把所有玩偶放在一起，互相配对，不满意的就可以选择逃婚。她们也回自己当王子和公主，有时候是公主和公主。

这个游戏的核心是跑，小时候她们在客厅和餐厅里跑，大一些在楼下的小花园跑，直到她们都不再玩这个游戏。

对于现在的叶澜来说，这是个无聊的过家家；对于当年的叶澜来说，这是一段没有束缚的旅途。

她看到林然哭着哭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大哭起来。

如果她会被困在循环里的话，她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好朋友幸福。

林然打趣道，循环可能是想要你找个真爱。

叶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说自己从小就把所有爱都给周林然了。

家人的，她补充一句。

“我知道啊。”周林然说，“但又不妨碍你需要一个真正的爱人。”

她需要吗？

赵恒在镜头背面喊周林然，她和叶澜招招手，挂掉了电话。

叶澜看着两条消息陷入了沉思。

她刚刚突发奇想看地图，发现前面那段高速还是堵的惊人。

接着就跳出来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老朋友神秘人，具体内容还是：

13:31

前方滚石，请注意避让

另一条是已经在她的时间里消失了四个多小时的金总监：

新方案，半小时，速改。

半个小时，正好是14:05。

万一，叶澜灵机一动，就是万一，这个循环的终极boss其实是她的老板，只是想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完成一个够好的策划案。

去他的吧，在金总监这里所有策划案都包含了三个重要元素：没创意、没故事、不落地。

可是总监在循环里都不放过她！

为了保险起见，半小时写个方案也是可以接受的，万一这真的是她的救命稻草呢。

方案写的磕磕绊绊，不过死线永远是社畜的第一生产力。

她看着微信文档上越发完整的空心圆圈，长舒一口气。

这像一个循环的句号。

果然打工人还得靠打工自我拯救。

一激动，叶澜点一条广告链接。

I can’t get no 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我无法获得我无法获得

我无法获得满足）

砰——

天降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