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嘛,太拼了反而没福气,听叔一句劝——”
叶澜大脑嗡嗡响,满脑子是刚给自家产品想的广告词:
“给肌肤灌水,不做‘蔫菜’!”
研究生毕业后,她幸运地进了一家快消的品牌部,分在护肤品这条线上。
他们的新产品叫“小菜瓶”,是老板想的名字。
叶澜一阵头痛。
她肯定是最近用脑过度,618都过了还要连轴转,所以后脑勺才和被石头砸过一样疼。
师傅说的很对啊,太拼不好,还是要好好休息。
不对——
像她这样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怎么可能躺平,还是要拼一把的。
想到这儿,她脱口而出:“那不是,女生才要更努力呢。”
这下她看清自己的处境了。
她又回到了出租车上。
师傅显然对她这句话不满,说道:“那没有!我儿媳妇就很幸运啊,能进我们家。”
“我儿子好歹也是个大专,现在也进了厂,拿固定薪水。儿媳妇就读了个一本,还不找工作,每天只知道在家里备考,不知道考那个破书有什么用,现在又说不考研究生,要考公务员了。”
“不明白啊。”
叶澜耳朵都要起茧,只想在下高速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几块平安符还在摇啊摇。
“师傅,麻烦您靠边停吧,我有点急事。”
“诶小姑娘,叔说话是不好听,也不至于下——”
他又不情不愿。
“都说了有急事,前面停下就行!”
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循环,叶澜也不客气,直接打断了对方。
“切,现在的小姑娘,真没礼貌。”
他把车停到路边,和上一次循环一样的位置。
叶澜回到了刚刚改方案的石墩上。
没坐多久,她干脆瘫倒了地上。
好喜欢这种放弃一切的感觉。
叶澜生命的前27年,有四年在哭泣、三年无忧无虑、十二年在挣扎与痛苦中往上走——还有八年面对生活。
走出来,面对生活。
她脑袋磕在很硬的石板地上,脊背也是,带着凉意。
今天没有太阳,乌云遍布,但是她有自己的太阳。
反正她马上又要死了,叶澜捡起一块地上的小石子,举到眼前。
它离眼睛很近的时候就特别大。
她还能在这个循环里活几十分钟,她要做一些自己从不敢做的事情。
比如说告诉周林然,自己其实从小到大都很嫉妒她,想拥有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热情,她的勇敢,她的幸福——总之她的一切。
但是她又特别希望周林然一直比她幸福。
比如说告诉母亲,她恨极了她。即便现在每个人都说,追求真爱是每个人的权利,但她不负责任的选择差点毁掉她的一生——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也这样随意吗?
但是她根本没有母亲的联系方式。
比如说告诉父亲,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毁掉了最爱你的三个女人——你的母亲,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
但是,叶澜抬手把石子丢了出去——她再也不会和这个男人有半点牵扯。
比如说金总监,永远无效沟通,只会提供毫无根据的提议和无止尽的指责。
没有但是,因为总监的消息又跳了出来:
新方案,半小时,速改。
叶澜拨过去一个电话,总监过了几秒才接起来:
“叶澜,有什么问题么?我在忙,有事快说。”
对方语气不悦。
“这个策划爱谁做谁做,我不干了!”
“豆腐都有脑子,就你没有是不是?三天前就把第三稿给你了,这三天你不看是没长眼睛么?就喜欢逮着人有事的时候派活,别人不说话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还有,什么叫方案没创意、没故事、不落地?来来来,你来做,老娘不干了,你自己去做你那个有创意有故事能落地的方案吧。”
叶澜对着电话一通输出,尽管有被出租车司机附身之嫌,用词还是相对拘谨。
装了很多年乖乖女,真骂起人来还有点词穷。
不过一大段说下来,叶澜浑身畅快。
这大概是这几个小时里她最快乐的时候,连被石头撕碎的身体都变得轻快起来。
“叶澜,你今天怎么了?”
“我不是说了么,我就是不干了!”
“你的要求,你自己做去,老娘罢工了!”
金总监在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叶澜,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你才入职一年多,遇到压力和困难都是正常的。你在你们同期学历最高的,当时面试的时候我就非常看好你,把你当作团队的核心来培养,我原来还觉得你能接替我的位置呢。想当年,我进公司的时候,竞争比你激烈一百倍,不也这样过来了吗?没有困难,你怎么进步呢?你不是一直想升职加薪,不断向前吗?”
“今天你说的这些话,我可以假装没听到,但这个月的绩效你好自为之。”
这些话,换在平时说,叶澜可能真的会半信半疑。
大概是童年的关系,她卯足了劲想让别人看到她,想让别人知道她是重要的,有用的,是值得被看到的。
她改不掉。
但在循环里,叶澜完全不用在意这些。
她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小,丢到马路中央,被飞驰而过的某辆车压扁
另一车年轻人开着天窗和她打招呼。
“Hellooooooooo——”
“下午好!”叶澜躺着朝他们挥手,“一路顺风!”
他们车里的音乐开得很响,摇滚和心脏的节拍共振。
I can’t get no I can’t get no
Satisfaction
(我无法获得我无法获得
我无法获得满足)
其实被困在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澜脑子里炸开一个念头——
砰——
接下来,叶澜还是没忍住,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听。
她在周围逛了一圈,去最近一家小卖部里买零食;看了一轮股票,短暂的享受了一会儿账户里超长数字的快乐;在路边睡了一大觉,听树上的小鸟和虫子唱歌;尝试着让师傅调转车头,看看最远能去到哪里。
她还尝试了很多死法。
小时候,叶澜也试过,小刀划胳膊——但是她胆子不够大,生活可能也没那么绝望,比划几下就放弃了。
这次,刀刃划破皮肤渗出血的时候,叶澜就后悔了。
小时候可没有这么疼。
这比被石头砸死疼一百倍。
叶澜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关于她自己的一切好像都在慢慢流失,入目只是一片猩红。
如果这就是结束,也是好的。
但这种疼痛又清晰的告诉她,真正的死亡离她还无比遥远。
头顶的墙壁开始颤抖。
叶澜甚至有点恶趣味地想,会不会有人发现她呢?
她又试了一次跳楼,一次躺在马路牙子上等车。
但最后执刑的都是那块滚石。
恶狠狠地从某处掉下来,砸向她。
叶澜又回到出租车上。
不对,思路不对。
她看了时间,13:10,又循环了五次。
那两个平安挂坠在她眼前一摇一摆,司机师傅对着别过来的车骂了句嘴。
出租车!
这出租车从一开始就有问题!
叶澜恍然大悟,当即向前弹出半个身子,整个人横架在座椅之间——
这赵师傅自然有所反应,他猛地用手肘挡住叶澜的小臂,狠狠砸了下去。
叶澜本就全身酸软,刚这么一蹦就用了不少力气,前几次割腕的疼还没消,这一下让她跌回后座。
“你干什么啊小姑娘?”
“不要命了啊?”
叶澜原本还没做什么反应,这话一出倒是真正来了劲。
是啊,说不定就是你搞的鬼。
她又一次蹬上去,直接钻到了副驾,师傅不得不用一只手挡住她朝方向盘猛扑的趋势,车子猛烈地晃动了一下。
后视镜里,后边好几辆车也跟着左右避险,喇叭声此起彼伏。
叶澜想找个支点,一下拽住那两块木头的平安坠子。
绳子应声而断,这下她看清了两块东西,其实是两块圆盘上雕着凹凸边缘的波纹,好像眼睛——
车子又猛烈地晃了一下,司机踩了脚刹车,叶澜几乎是以惯性向前飞去。
一下又撞到了那个粘在前面台子上的摇头小女孩摆件。
叶澜的右胳膊被膈得生疼。
车里狼藉一片,师傅用尽这辈子的开车经验才勉勉强强撑住。
“小姑娘,叔刚说错什么了,叔给你道歉。”
“你要寻死也别带上我啊!”
不行,叶澜嘀咕,这次必须得成功。
“抱歉啊师傅,”她说道,“我确实是有点活腻了。”
于是她用小女孩摆件用力砸向师傅的右手。
“哎呦!”
司机师傅吃痛地叫起来,甩着右手。
她趁机用两只手把住方向盘,死死往右侧打。
师傅的左手抵不住这么快的拉力,我又在他相反的一侧,车子飞速地向我这儿偏来。
老司机的确是老司机,只见他立刻踩下刹车,地面上留下一道很深的印痕。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整辆车向侧边翻起,越过高速的护栏。
她们一起掉进深渊。
像一块翻滚的石头。
这车载音响怎么还会自动放歌?
But Angie, Angie
Ain't it good to be alive?
Angie, Angie
They can't say we never tried
(但是安吉,安吉
活着不是很好吗?
安吉,安吉
他们不能说我们从未尝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