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头回见到师傅如此失态的模样,眼见姜漱玉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疾步回头去找那几个宫人的踪迹。丽美人在后宫的风评并不好,人人皆知他是一个浪荡轻浮的货色。
平日最爱穿着衣不蔽体的纱衣,没事勾引太医和挑逗宫人,惹得对方脸红心热,身体不安躁动。这种人死了就死了,倒是也让后宫清静不少。还能整肃风气,省得有人也去学他的勾栏模样。
明明刚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日,狂风一过,骤然天色阴沉。姜漱玉的乌发被高高吹起,仿佛有谁在阻拦她前去。
毕竟人已经死去,做再多也是无用功。她的医术再神通广大,也无法活死人肉白骨。
但姜漱玉还是执意追上那几个宫人,瞧见那被裹成一团的草席,咬牙厉声道:“等等。”
那几个正在搬运尸身宫人停住脚步,瞧见是太医署姜大人先是赶忙将她拦住,恭声道:“您留步,丽美人死状凄惨,身上没一块好皮肉,都烂得不成人样了。可别冲撞了您这样的贵人。”
“让我看看他。”姜漱玉嗓音又低又哑,苍白的面色衬得那张容颜更为动人,她眸色定定看向几位宫人。
他们几人平日都被姜大人关照过,后宫里除了陛下和她的男宠们,其他人身份都相当低贱。一旦生病只能靠自己熬过去,根本没有人愿意理睬。也就姜大人心慈面软,愿意替他们瞧病,索性就默许她的靠近。
姜漱玉没敢掀开竹席,从上面洇出的血色不难看出他生前遭受了不少折磨。那样爱美的人被活活打死,简直是痛不欲生。恐怕衣料都跟皮肉连接在一起,看不出差别。
她颤抖着手指从竹席里探去,摸到丽美人尚且温热的手掌时,那清脆的铃声响起。仿佛又看见他在殿内轻歌曼舞的模样。姜漱玉是医者,最不愿意瞧见有人在她面前死去,更不用说丽美人这般被人为处置的。
他就如同无根的浮萍,被人毫不留情地捏碎。人的性命为何有高低贵贱之分。不都是人命吗,不都想好好活下去吗?
姜漱玉开始怀疑起自己攥写得医书是否真得有用,即使她能够医治病人,却无法阻止有人被杀。
她脑中一团乱麻,索性不再去细想,而是将那一小小的映日果塞进丽美人的手心。他的手指已经有些僵硬,正好能牢牢将果子抓住。
他的家终究是回不去了,就让这映日果陪他最后一程吧。
姜漱玉怔怔望着宫人抬着草席扔到乱葬岗内,她仿佛看到四年前的场景。
在得知跃安遭遇瘟疫时,她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他。却被祖母拦下,她见多识广,深知瘟疫的厉害。那远不是资历尚浅的姜漱玉能够抗衡。
如果任由孙女轻易靠近,恐怕也只是白白丢了性命。姜漱玉只能跟着祖母在瘟疫稍微轻些的地方,争取能够调制出能治疗瘟疫的药方。
苦心孤诣终于做好后,她就兴冲冲让人快马加鞭的先送过去。自己随后赶上,但最后姜漱玉得到的消息是,她做的药被其他人吃了。对方是个权贵子弟,母亲的官职要比傅家高得多。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即使有人活下来,却不是跃安。姜漱玉心中依旧恨毒了对方。
最后她只能在遍地裹着草席的乱葬岗,一个个慢慢翻找。好在气候寒冷,尸身还不至于面目全非。依稀还能辨认出原本的面貌来。
她找了许久,脚上都磨出了血泡,依旧没有找到。甚至夜晚姜漱玉也手拿火把,驱赶着盘旋在半空中等待吃食腐肉的乌鸦。
生怕它们啄食了跃安的尸身,他也是爱美的小公子。
姜漱玉也不记得找了多久,后来有人劝她,跃安的尸身可能已经被烧毁。为了防止瘟疫继续传播,诸多人都是被这样草草处理,连个墓地都没有。
姜漱玉呆呆看着宫人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忽然想到跃安也是这般被人抬走烧掉吗?
不知有没有人给他卷上草席,毕竟他挺怕冷的。
太医署的人明显能看出姜太医这几日兴致不高,终日缄默,鲜少参与她们讨论的话题。不禁私下感慨对方是不是因为议亲而心生烦恼。
对于她们女人来说,婚后最是受到约束。想去平康坊玩乐一番,还要看夫郎的脸色。
朱琰看出她是因为丽美人的事心生不快,便好意安慰:“漱玉你是淑人君子,不知这些小人厉害。丽美人最会勾引人,那些情意绵绵的鬼话他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
平时还总衣不遮体,死了就死了。男人嘛,又不能生儿育女。再说他年纪又那么大,以后就算被放出宫后又有谁会要呢?还不是在外面老死。他在后宫荣华富贵享用过,也算值得此生了。”
姜漱玉没有吭声,这件事实在太过蹊跷。即使大家都说丽美人轻浮,但她倒觉得对方只是没有办法,母国太远,他是回不去的。即使愿意为后半生找个依靠,也不敢真在后宫做出这种苟且之事。顶多也是小意勾引一番。
“凰后怎么知道丽美人的事?”姜漱玉更好奇这点。
“据说是有宫人告发,凰后带人赶到时,丽美人正跟那女子在那假山下拉扯,直接当场拿下。对方一口咬定是丽美人不安寂寞,总是来找她寻欢。”
反正是将自己扯了个一干二净。凰后也相信对方的说辞,女子为贵,再说丽美人就算有几分姿色,年华老去,又有几个人能看在眼里。
姜漱玉总觉得不对劲,丽美人明明鲜少出殿。他是小国奉上的美人,生得惹眼,总是被一些宫人嘲笑长相怪异。哪里会主动跑出外面与人私会。
自小祖母就教导她人命平等,不分高低贵贱。姜漱玉实在想不出印象中心善的沈璧会做出将人活活打死的恶事。她自幼就认识他,跃安捉只白兔准备烤了吃,他都眼泪汪汪地求他放手。
一连几天姜漱玉都没有外出,而是躲在太医署继续编纂着她的医书。为他人请脉的事全然交给了朱琰。
但有些人是躲不了的,姜漱玉还是被凰后召见,为沈璧请平安脉的太医另有她人。却还是非要请她过去,姜漱玉没有多问,起身拿上药箱,跟着凰后宫人一同过去。
短短几日不见,沈璧的面色憔悴不少,清绝的侧脸上尽是疲惫。他跟她差不多的年纪,但如今看去,却仿佛大她三四岁的模样。
“你是在怪我吗?”沈璧苦笑着,早就从宫人的口中得知她的一举一动,漱玉还真是怜爱呀。那么卑贱的人都施加同情,为何却不肯看看他。
还有谁比他更加可怜呢,自己好不容易等到傅跃安死了,以为总算能够得到心心念念的人。却被家里人逼着进宫,就连跟她最后一面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她也真是够狠心,即使不愿意同自己远走高飞,哪怕见上一面,安慰他几句也好。
进宫这三年来,沈璧恨过怨过,也曾想过好好跟陛下过日子。但她太过多情。沈璧此人就能同他的名字一样,白璧无瑕,势必要让他的妻君只有他一人。
可笑的是他却偏偏成了后宫之主,被陛下短短临幸过几回,对她就失望透顶。
内心的高傲让沈璧不允许向赢粲低头,即使是一个不受宠爱的凰后,也不能让其他人小看了他。自己就要尊贵地挺起身板,冷眼睥睨那些想跟他作对的小人。
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体面。但随着时间过得太久,凰后的身份根本无法维持沈璧内心的苦闷和憋屈,他迫切需要发泄出心中的不满。
而姜漱玉就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沈璧太痛苦了,他想要在她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价意义,哪怕她对自己不屑一顾也好。
姜漱玉一直没有回话,请完脉后就起身准备离开:“凰后身体并无大恙,微臣告退。”
“漱玉我们认识多年,你真的要为那样一个卑贱之人生我的气吗?”沈璧知道自己做得太绝,但是嫉妒蒙蔽了双眼,让他失去分寸。
姜漱玉冷声提醒:“凰后,那是人命。”
“他自己不注重后宫的身份,与人私通跟我有何关系,我只是秉公行事而已。”沈璧红着眼眶看向她,为何她对其他人那般好,偏偏对自己视而不见。
“他从未被陛下临幸过,即使与人私通,您真的要让他被活活打死吗?”姜漱玉还是无法想象这种罪恶的惩罚是从沈璧口中下令。
男人神色激动,起身道:“所以你觉得我罪大恶极吗?漱玉难道你觉得我还是曾经那个善解人意的沈璧吗?从我进宫那一刻起,我就死了。我是凰后,我是陛下的凰后,大虞的凰后。
没有谁再把我当从前那样看待,我就是个刽子手怎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温泉里面跟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凭什么是他,丽美人那种货色你也看得上啊,为什么偏偏我不行。”
姜漱玉愣住,所以沈璧是因为以为她跟丽美人有私情才……
“你是因为没有知晓过人事,所以连他那种人都愿意碰吗?竟然还是在温泉行宫,着实胆大妄为,”沈璧睫毛湿润,眼眶的泪水终于是忍不住,从下巴滑落掉下来。
“你当年为什么不愿意同我私奔,我是哪里不如傅跃安。你知不知道当年原本要跟你议亲的本来就是我,却无端被他抢了过去。”沈璧嗓音哽咽,他到现在都不懂,明明自己更加知书达理,更能做得起姜家主夫,为何到最后变成傅跃安的。他哪里比他差了,明明大家口中备受赞誉的是自己啊。
“当年是我提议的,”姜漱玉面色从容,正如沈璧所说,本来跟她议亲的并不是跃安,母亲同她商量过,即使她跟跃安的关系甚好。但是沈璧行为举止更为端庄稳重,担得起姜家主夫的责任。
那是姜漱玉平生唯一一次忤逆母亲的意愿。
“我想同跃安议亲。”
“你可你应该清楚孩子的性情并不稳重,若是以后出了什么差错,慈春堂可能会受损不少。”
“我知道。”
“傅家和沈家虽然是亲戚,但沈家比傅家对我们更有助力,你可清楚这一点。”
“我知道。”
青梅竹马的情谊往往抵不过眼前利益,许多年少情深,到最后都会因为各种缘由分崩离析。
但姜漱玉执意如此,跃安他值得自己付出。
沈璧听到姜漱玉的话后哭笑不得。他从未觉得傅跃安能跟自己相提并论。自己更同她亲近。他总会闹得漱玉没法安心看书,那带她到处乱跑的野性少年怎么会被她中意。
漱玉她性情温和,待人和善,本来就跟自己更为相配。
“你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吗?”沈璧全然不信姜漱玉说的话,明明她对两人并无差别。她是一个透彻的人,应该知道跟自己结亲对姜家更加有力。
明明就是傅跃安缠她改变了注意。他最会装作一副无辜模样抢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可以问你的母亲,她也知晓此事,换亲本来就是我的主意。”姜漱玉不冷不淡宣布了他的死刑。
沈璧眸色一缩,缓慢跪在地上无助流泪。他哭得很小声,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非常小声地呜咽着,生怕被外面的人偷听到他的狼狈。
这幅凄惨景象被赢粲全然看到,她心情美妙不少。她就偏偏爱看沈璧那高傲男子被折辱的模样。
不过姜太医也真是的,对一个小小美人都那么动容。
还真是一个妙人。
姜漱玉并不知陛下在背后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夜幕染黑时,她点起烛火在屋内慢慢写起医书来。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照在窗柩上。淡淡的光又洒在女人的侧颜,她听到一阵平缓的脚步声。但并未搭理,依然心平气和地继续抄写医书。
陆檀礼提灯进屋就看见穿着中衣的女人,他挑眉道:“你莫非是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