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光看着他,像是在考虑。
从前他经常盯着他看,戚如尘早已经习惯了。司扶光目光温柔克制,倒也称不上冒犯,戚如尘知道他喜欢他,那时候他以为是因为万象前尘境,或是别的原因,但从来没有认真地去想过这件事。
也是因为,他不能够去想,他必须把有些不能控制的事情忘了。
但戚如尘现在已经明白了,因果轮回,不过是作茧自缚。从前种种,往事早成空,知道了真相,他再面对司扶光,就有些难以忍受。
况且,自割雪城后,司扶光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很奇怪,戚如尘把这归结于,他也已经看破了。
佛宗的人喜欢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想必司扶光自幼研习佛经道法,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想要堪破,也很容易。
戚如尘越想越气,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和他对视。司扶光仍然凝视着他,天光流泻,白衣照雪,他看起来依旧是从前那样,只有目光变幻莫测,像是山雨欲来。
戚如尘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戚殿主,在割雪城,那个叫诸玉的蜃妖,她的所作所为,在你看来是不是很可笑?”
寂静中,司扶光突然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果然提起了割雪城的事。想必是一时悟道,后悔了从前种种作为。但那关他什么事?又不是戚如尘给他下的净心神咒,相反,他还大发慈悲,劝了他很多次,只是每次都不欢而散。
戚如尘冷笑一声,答道:“我不懂她,也不懂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他语气带着嘲讽,心中早已又怒又恨,又默然地想道,我也看不懂我自己。
黑衣青年低头看着桌上的茶杯,缠着双目的绫带从发间垂下来,乌发掩去了他的神色。他伤势初愈,面色苍白柔弱,但那毫不在意的语气,又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冷傲无比,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能让他停留。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说话,有一瞬间,戚如尘忽然感到一丝危险。
是因为那道凝视着他的目光。
“你想好了吗?”他咬着牙问道。
他的声音打破了眼下有些奇怪的氛围。那一丝杀意,就好像错觉一样消逝了,但戚如尘的脸色却无比难看,他捏着金铃的手指,甚至有些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他的净心神咒被戚如尘亲手破解了,所以,他现在是真的想杀了他。
“……我没有什么要让你做的。”面前的人忽然回答道。
司扶光移开了目光。
“但我现在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戚殿主,烦请你先离开。你要的东西,三日之后,我一定会给你。”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早知戚殿主和我待在一起,一刻也无法忍受,既然如此,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
谁稀罕?
这样最好!
戚如尘气得嘴唇发白,他按着桌子站起来,抬手召回司命后,他站在司扶光面前,漠然地俯视着他。
“剑阁首席一言九鼎,想必不会食言。”
司扶光没有看他,只说道:“我何曾骗过你?”
戚如尘没说话,径直离开了。客栈的门扣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
他自然也没有地方可去。
戚如尘走在街上,只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觉得天道无常。他修神道,是为掌控天命,却总是被天命玩弄于股掌之中。
明明世间万物,都该被他视如蝼蚁,区区一个司扶光而已,他到底为什么要生气?
戚如尘咬牙切齿,手中的星盘也被他捏得咔咔作响。街上人声熙攘,也有不少御使法器飞行的修士,他心神恍惚,思绪纷乱,也没有留意周围,不防直直撞到一个人。
他后退一步,正要开口,看到眼前人时却是顿了一下,掀开纱笠道:“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人看着他也是一怔,愣了片刻后才说道:“……戚师叔?”
见戚如尘点头应了,他解释道,“门中接到关于无常界蔺氏的秘报,弟子等故而前来查看。”
戚如尘自然知道这件事,那秘报大概还是苏碧落他们发的。
他一点头,问夙临:“你怎么一个人?”
“其他人都在据点,我出来办事,戚师叔,你……”似乎是想到最近的传闻,夙临斟酌了一下才问道,“你还好吗?”
戚如尘想到苏碧落和他说的那些事,也不想知道夙临在想什么,只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夙临见他面色不好,像是隐含着怒火,只好又硬着头皮追问道:“小师叔,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也没有!”戚如尘不耐烦地回答道,又看了他一眼,“我现在正好有空,你要去办什么事,我和你同去。”
没拿到海中枯骨前,他不会离开无常界。既然学宫的人来了,难保昆仑和佛宗不会派人过来。冥冥之中,戚如尘感应到近来运势奇差,比起一个人独行,还是最好找个人一起,以便掩人耳目。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非常需要找点事情做,否则一静下来,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不断地想起方才的事。
夙临沉默片刻,也找不到理由拒绝他的要求,便点点头:“好。”
两人乘船离开了蓬莱仙洲。路上,夙临告知戚如尘,根据蓬莱向天渊学宫传递的情报,蔺氏在瀛洲有一个秘密据点。原本,此次夙临所在的天权殿,便是要去瀛洲剿灭这个暗部。但在出发前又收到消息,瀛洲夜山冢出了一件大案,一个当地的妖修家族被灭门,正巧就是蔺氏在瀛洲的暗棋。
因为这件事太过巧合,夙临便去查看一番。
戚如尘自然还记得在那艘船上看到的种种惨状,对蔺氏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
夙临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一路无言,待夕阳西沉,终于到了目的地。
瀛洲是无常界西界的一个小岛,距离蓬莱不算近,倒离戚如尘进入无常界时的青衣渡不远。夜色渐近,想来是因为发生了灭门命案的缘故,码头上非常冷清。戚如尘和夙临下了船,在他的带路下,朝从前蔺氏的据点走去。
半掩着的门后是一座祭坛,还未真正进入,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过去这几天,也没有人收拾一下吗?”戚如尘推开门,地上横陈着的妖修尸体,少说也有数十具。
夙临蹲下身,查看着那些尸体的状况,过了片刻后才说道:“学宫收到消息是昨天,这些妖修,被杀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三日。”
他将那些尸体的伤口翻过来,戚如尘扫了一眼,几乎全都是一剑穿心,没有多余的伤口。
“杀人的是剑修?”
夙临点点头,指着一处伤口道:“还是修为很高的剑修,至少在元婴期。小师叔,你看,造成这道伤口不是剑刃,仅仅是剑气。”
他说着,站起身来,又在据点内查看了一番。戚如尘不耐烦调查,只是走到那座祭坛前看了看。
“这是蔺氏的东西?”他喃喃道。
蔺氏不仅掳掠修士做灵飨,还将灵气强行灌入凡人躯体中,冒充修士的灵体。要施行这种邪术,自然也需要设坛作法,只是戚如尘看着那祭坛上残留的鲜血,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跳上祭坛中央,低头看着最中心的凹槽,不知为何,有道猜想一闪而逝,却转眼就消失了。戚如尘抬手,碰了一下那些干涸的血迹,只感到一阵腥气。
“戚师叔?”夙临站在祭坛下,有些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你上来。”戚如尘朝他一招手,夙临只好也跃上祭坛,看着那空空的凹槽,他沉吟片刻,道:“这倒像是用来放法器的地方。”
戚如尘一点头,问:“你觉得是什么?”
夙临看着那形状道:“像是阴阳鱼。这法器呢,被杀人的人拿走了吗?”
戚如尘也觉得是阴阳鱼,但还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唤出司命朝那中心一点,口中念动天星诀,过了片刻,一道冷冷流光铺开,清辉洒落地面,庭院中心的一个角落,似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戚如尘跳下祭坛,朝那地方走去,只看到几具堆叠的妖修尸体,他眉头一蹙,转头看向夙临的佩剑,道:“借剑一用。”
夙临解下剑递给他,戚如尘用灵剑拨开上面的尸体,又将最底下一具背着手的翻过来,只见那掌心紧紧地捏着什么东西。他屏住呼吸,用剑刃挑开手指,一块阴阳鱼形状的玉珏掉了出来。
夙临讶然道:“就是这个。”
戚如尘捡起玉珏端详了片刻,又递给夙临:“不,那祭坛上的法阵,分明是聚阴阵。此地死了这么多人,这上面不可能没有半分阴气。”
“……这倒是奇怪。”夙临也有些疑惑,“此地既然是蔺氏分部,看那祭坛上血痕,他们在这里杀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上千,即使当日阵法未开,玉珏中的阴气又去哪了?”
戚如尘摇了摇头。
说到底,这里的事也和他没有关系,还是交给清剿蔺氏的人去负责吧。他一转身,往外走去,夙临环视一周,也跟在了他后面。
为掩人耳目,这四周非常偏僻,又因发生命案,更是荒凉。夙临寻找许久,才在山下找到一个躲在山洞里的小树妖。
这妖怪修为不过将将能化形,面对他二人,虽然瑟瑟发抖,却是不敢躲藏,在月光下现了形,口中诺诺问道:“二位仙师,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