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琐窗上的茜纱,依稀能够看见阁中明珠光辉闪烁,映照着窗下烛火。即使是隔着缚目绫带,阁中景象,在戚如尘眼中依旧是纤毫毕现。
屋外守着两名抱剑的侍女,屋中燃着淡淡青烟。重重纱帐之中,正坐着一名身形曼妙的女子,那歌声如泣如诉,催人肠断,便是从帷帐中缓缓传出。
戚如尘听不懂她究竟唱的是什么,只觉得那音调款款含情,又凄切无比。他原本天生情窍未开,又拔除了情根,方才竟然也能因这歌声而动容,若不是司命及时提醒,恐怕也是心动神移,不能自已。
想到这一点,他凝目看向门外两名侍女,这才发现,那两人面无表情,神色严酷,而耳中都塞着什么东西。
这是因为,连她们也不能听见阁中女子的歌声吗?
然而,隔着重重楼阁,他在琅嬛宫中,都能清晰地听到这样的歌声,但除了他之外,并没有人来到这里。
莫非,这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正是闯入这段幻境之人?
就在黑衣青年立在窗下沉思之际,那歌声逐渐变轻,变低,最终缓缓地停了下来。他下意识握住手中引凤天回,隔着琐窗看去,只见帐幔后的人影站起身来,撩开重重纱幕,走到一面妆镜前款款坐下。她行止间姿态优美,穿着一身流水一样的纱裙,青丝如瀑一般披散,只看背影,也是一个等闲难见的美人。
戚如尘望着她的身影,心下生出一个模糊的猜想。
夜风轻轻吹动,将他的身影融进窗外浓黑的叶影中。远处浮游灯火,细微人语,似乎都被隔绝在了另一边。
那名唱歌的女子点燃镜前的烛火,煌煌明光映出镜前妆奁,而后,她抬起头,缓缓朝镜中看去。
宝镜之中,映出了一张惊心动魄的面容。妆奁下珠光隐曜,无数奇珍异宝灿然生辉,却都不如那张脸美丽夺目。
仙道中,戚如尘所见过的美人绝不算少。然而,即便在他看来,这名女子的容貌,也足以称得上绝色。
就在这时候,识海中,司命忽而不怕死地出声道:
“主人,你觉不觉得,她和你有些相似?”
“……”戚如尘怔了一下,反问它,“你觉得我和她哪里像?”
司命回答道:“主人穿上巫山神仪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巫山神仪,自然不是能够让人容貌变美的法宝。它之所以能够魅惑他人,是因为它所幻化出的容貌,最接近看到它的每个人心中最美的样子。
换句话说,巫山神仪上的法术,也是一种媚术。它使人迷惑,并不是因为皮相之美,而是那种魅惑人心的气质。
戚如尘望着那边默然不语,心中却是承认了这一点。这名女子的美貌,比起天生的姿容,令人惊叹的是那能够让人情不自禁为之神迷的魅惑之意。但这却也不是寻常的媚术,传闻灵鲛一脉皆有天人之姿,或许,这也是一种天赋。
那名女子在镜前坐了一会,只默然地看着宝镜中自己的容貌,既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这时候,夜风掀起纱帘,房屋中烛影轻轻摇动。戚如尘立即侧身屏息,将身形隐匿在窗格后。而那名女子走到琐窗前,静静地看着夜色。
月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更显得那容颜如雪一般皎洁。她抬起手,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窗前悬挂着的铜铃。
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发出有些沉闷的撞击声,戚如尘望着它,忽而心生一计。他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就见那女子又回到了镜子前。
他沉吟片刻,指节微动,发间金铃发出阵阵轻响。悬在琐窗边的铜铃似是应和,也缓缓摇动起来。双声相和,虽然没有音调可言,但其中自成韵律,沉闷的音声回荡在房间里,逐渐越来越快,像是催动着人的心鼓。
镜前女子早在铃音初响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但随着戚如尘施法的节奏,她很快就停下动作,扶着镜台有些茫然地坐下了。
这是梦占法中的催眠术。但凡幻境中,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里又是千年前的割雪城,戚如尘想要拿到造化之灵,便不好轻举妄动,只好先试着用一些柔和的手段。正好那两名守在外面的侍女,因怕被那女子歌声所迷,都将耳朵堵住了,他便利用这一点,以铃音催动梦占阵,从而进入这名女子的梦境。
黑衣青年指节拨弄间,铜铃声如同急雨一般落下,那音调越来越低,直到幽咽渐不可闻。片刻后,一声水滴坠在铜壶中,却像是轰然振响,在戚如尘眼中,整间屋子就像是映照在水中之景,随着余音轻轻摇晃。
一只手搅碎了眼前的水幕,四下的一切像烟雾一般弥散,他握着引凤天回站在原地,耳边正有人在说着什么。
“你是谁?”
戚如尘不觉抬眼望去,四下幽蓝如海,一缕缕白色纱幕水波一样摇动着,正在他手腕间纠缠。此物就像水母的裙摆,轻柔滑腻,他稍稍一动,又锲而不舍地绕了上来。
他拨动几下,也无法彻底地挣脱开,索性不再理会,只看向眼前的人影。
说话的人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坐着。在她身上,同样缠绕着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幕,比之戚如尘身侧,却还要多出许多。一缕缕白纱将她的身影包裹了起来,就像是一枚巨大的白茧,因此戚如尘看不见她的下半身究竟是不是鲛尾,只能看到她的面容。
她的相貌和方才屋中的女子一模一样,但神情已全然不同。他方才所见那人,美丽的面容下笼着淡淡愁绪,而眼前之人的神情就像一口枯井,望过来的那双眼中只有雪原一样的,亘古万年的冷寂。
戚如尘和她对视了一眼,心中一时泛起复杂难言之感,只回答说:“晚辈戚如尘,只是偶然进入此地。”
那女子略一颔首,又问道:“你是修仙之人,来这里做什么?”
戚如尘自然是不能说出自己真实的目的,但他却也不想说谎,因此答道:“我来找一样东西。”
面前人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说道:“仙道中人常言,大道难寻,你可找到你的大道了吗?”
戚如尘修神道,他的大道自是为了掌控天命,谕定乾坤,他只略一思考,便回答道:“自然。”
那女子像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接着说:“凡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么,若有能闻道的那一日,你愿意为你的大道而死吗?”
黑衣青年绫纱下双眉微蹙,反问道:“仙道中人,寻道是为长生,为何要就死呢?”
面前女子不由叹了一声,却说着:“你说得有理,我在此处已有千年,早已是该死之人,却仍然活着,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戚如尘不想再和她打哑谜,便径直问道:“为什么?”
她抬起手来,随着她的动作,缠绕着她的,一缕缕白色的纱带随之舞动漂浮,就像一朵花盛开来。她低下头来,望着自己被笼住的手臂:“因为有人想要我活着。即使像一个囚犯,即使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被囚禁在此处千万年,那个人也要我活下去。”
此时戚如尘也看清楚了,她的下半身泛着难言的鳞彩,的确是灵鲛一族的尾巴。
那女子继续说道:“只有以情证道,才能施展这样的禁术,将人留在世间。那个人说爱我,你觉得,这就是爱吗?”
戚如尘难以猜出她心中真正所想,也对这女子和她情人的事并不在意,但他也明白,眼下这一切却和割雪城的幻境有分不开的关系,他只好有些苦闷地思索了一会,最后仍然答道:“我不知道。”
“……是啊。”她垂下眼,口中低喃道,“是我问错了人,你既然听不懂我的歌,又怎么会懂呢?”
不等戚如尘再说话,那女子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千年来,能来到这里的人,无非是为了无尽渊的造化之灵,我说得对吗?”
戚如尘也不意外她竟然知晓,他心下对这名女子的身份已有猜测,因此应道:“不错。”
面前的人重新抬起头来,像是打量他一般:“将我封印在这里的,正是那样东西。我早已不想活下去了,但你们却都没有本事解开那个人的幻术,我也帮不了你。”
戚如尘怔了一下,立即道:“我是天渊学宫的人,即使并不专修幻术一门,但也对此略知一二,还请前辈指教。”
那女子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即摇了摇头,下了结论:“你做不到。”
戚如尘心下一沉。
面前人停顿了片刻,又转而道:“但是,和你一起进来的那个人,或许,他可以解开……”
她说话的声音也像水波一样缥缈地落下,戚如尘并没有听清最后那几个字,等他想再问时,眼前已然一花,缠着他的白纱纷纷散开,将他从梦境中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