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萦绕着阵阵丝竹之声,那声音轻柔缥缈,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在这样的声音中,人好像躺进了一汪盈盈温泉水里,无论是心魂,还是经脉中流淌的灵气,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素手正轻轻拨动。
戚如尘有些迷惘地睁开眼,身下是冰冷的玉质案桌,他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原本是伏在案桌上小睡了一会。耳中乐声仍在接连不断地响起,他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坐起身来。宽大的袖摆拂过案桌时,响起一道脆响,有什么东西,被他碰落在了地面上。
清风从敞开着的窗格间吹进来,浅淡日光穿过鲛纱织成的帐幔投进殿中,静静落在地面上那管玉箫,在明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辉,其上镂刻的凤凰图腾纤毫毕现。
引凤天回?
黑衣青年绫纱下眉梢不觉微微蹙起,正待他俯下身将玉箫捡起时,殿中萦绕的乐声忽然停止了。
他直起身来,正对上一双软缎的绣鞋。其上是随风飘拂的,游鱼一样的水红色裙摆,再看上去,便望见了一双细细长长,瞳仁却有些无神的双眼。
一片寂静中,面前不知何时走过来的,一身红裙的女子盯着他,沉声道:“怎么将箫弄掉了?”
戚如尘心下迷惑,口中却下意识道:“大司乐,我是无意的。”
被称为“大司乐”的女子从面前俯视着他,那缺乏光辉与感情的双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样的目光下,戚如尘心中不觉泛起一阵寒意,好在,她终于是移开了视线。
戚如尘松了口气,就听见大司乐说道:“还有三日,琼花庆会就要开始。尔等好生习练,不可懈怠。”
她话音落下,便转身往前走去。那一抹水红色裙摆无风自动,飘飘荡荡,殿中再次响起歌乐之声。比起之前,那声音在这时更卖力了几分,戚如尘这才注意到,隔着纱帐,四下皆是抱着瑶琴、琵琶,手执横笛等各式各样乐器的人。重重纱幕将乐师们隔开,而那韵律奇特的曲调,正是由这些殿中的乐师们合奏而成的。
戚如尘望着手中那柄玉箫,正被他握在掌心的引凤天回散发出淡淡凉意。他迟疑片刻,试探地将它凑到唇边,最终,却仍是没有吹奏出声。
他并不是这殿中的乐师,更丝毫不通音律,即便此时那个大司乐已经走了,他也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隔着飘动的纱帐,他打量着那些与他一样坐在殿中的乐师们。这些人大约有十几个,正在认真地练习乐曲的人中,既有额头生角,或是脸颊长着鳞片,一看便知是妖修的人,也有如他这般的法修。想来割雪城曾经是海族据点,即便戚如尘并没有见识过当初此地的盛景,也能从这间大殿中窥知一二。
待到鲛纱外的日光终于黯淡下来,殿中的乐声才缓缓止息。这些样貌各异的乐师们从彼此的案桌边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朝外走去。戚如尘握着引凤天回融进了人群中,踩着鹅卵石和贝壳铺成的小径,来到了一间小楼前。
他凝神于目,扫视一遍,这间楼里有十几间空屋子,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一间。正待戚如尘要掐指推算的时候,廊下一名侍女走过来,一双圆眼睛打量着他缚目的绫带,笑眯眯地说道:“公子,我来为你引路吧。”
她说话声音很清脆,就像玉盘落珠,戚如尘不觉抬眼望了一眼。
穿着粉色衣裙的侍女对他一笑。她的相貌,令戚如尘想到曾在蜉蝣境中见到的金碧老祖,恐怕这也是一只蜃妖。
两人穿过楼梯,来到一间屋子前,那侍女伸手对戚如尘一指,口中脆声道:“公子,到了。”
戚如尘对她一颔首,正要走进去时,却停了一下,回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转头间,系在他发带上的金铃轻轻一晃。侍女望了一眼那枚金铃,这才看向眼前面容秀美,神情淡漠的黑衣青年,答道:“我叫诸玉,正是在这里服侍的人。”
戚如尘推开门,朝里面望了一眼,一面朝里走,一面继续问:“你是大司乐的人吗?”
诸玉大约本来要离开,因为戚如尘还在问她问题,便立在门边,一双圆眼睛转了几转,笑着答道:“是呀,琅嬛宫的人,都归大司乐管。”
割雪城,琅嬛宫。
无尽渊中是海族禁地。戚如尘本以为,最后一样造化之灵就在那扇门后,因此锁住它的,才会是那样凶煞无比的镇印,却不想,门后竟是一方幻境。
但他在无尽渊外的感应不会出错,造化之灵就在这方幻境之中,而它,也一定与境中所演化的人事密切相关。
戚如尘沉吟片刻,看向诸玉,又问:“你们也要为琼花庆会做准备吗?”
诸玉连忙摆摆手:“像琼花庆会这样的大事,以我等的身份,自然是不配的。”说着,她又是甜甜一笑,“只有像公子这样技艺精湛的人,才能在庆会上为曜山氏的贵客奏乐呢。”
“曜山氏的贵客,是谁?”黑衣青年手执玉箫,轻声问道。
诸玉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说着,她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走廊,这才凑近几步,露出有些八卦的神情,笑嘻嘻地说,“公子也对那个传闻感兴趣吗?”
戚如尘立在窗前,从楼上望去,依稀能看见漂浮的悬岛,和海天间缥缈的云雾。黄昏的光从天际洒落,映在他缚目的绫带上,连侧颜都融进了那片淡淡的霞光里。诸玉一时不觉看得有些痴了,待面前人回首望来,那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时,她这才回过神来,只听戚如尘问道:“什么传闻?”
诸玉压低声音,小声答道:“就是……城主有意和曜山氏联姻,想要把大小姐许给曜山氏的少主呀!”
黑衣青年手指微动,指节轻轻敲在木质窗框上,过了片刻,他才说道:“那,琼花庆会上的贵客,就是曜山氏的少主了?”
面前的小丫头连忙做了个用两只手捂住嘴巴的动作,诺诺地嘱托道:“公子可不要说出去呀,据说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听到的呢,不过,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了。”戚如尘对她一点头,“多谢你告诉我。”
诸玉吐了吐舌头,对他一笑:“我看公子长得好看,才和你说的呢。我最喜欢好看的人了。”
说完这话,像是怕戚如尘生气,她一溜烟地就跑了。
戚如尘合上门,转身间,他发带上的金铃又轻轻摇动起来。识海中,司命这才出声道:“主人,传闻割雪城主灵鲛一脉身负天脉传承,而曜山氏曾经是妖部之首,若说两家联姻,倒也不奇怪。只是,这都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了……至于割雪城究竟是如何覆灭的,并不为世人所知,我也算不出来。”
自然,修习天星诀,可以上观天命,下定乾坤,洞悉今生来世,但那并不是现在的戚如尘能够做到的事。
黯淡夕光中,黑衣青年低声道:“……昔日种种,已成过往。此地封印凶险之极,不可轻举妄动。”
他是和司扶光一同进入门后的,但戚如尘自进入幻境中,便成了局中之人——一名要在琼花庆会上奏乐的乐师。这和他身上的引凤天回脱不了关系,恐怕同样是造化之灵,带着它的戚如尘才能融入幻境中,获得这样的身份。但司扶光却没有这样的凭依,也不知他现下是怎样,又究竟在哪里。
许久以前,在东极殿的时候,戚如尘曾经测算过司扶光的命格。他那时便知道,除去剑阁那次的秘境之行中,司扶光所遇到的生死大劫以外,这位剑阁首席的命途,几乎是人人都要艳羡的。何况事到如今,连钟越心也不是他的对手,想来即便割雪城的幻境,等闲也困不住他。
转瞬间,夕光沉落,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烛灯次第亮起。高楼明月,灯火煌煌,割雪城就像一面映照天宫之景的宝镜,戚如尘倚在窗边,凝神沉思之际,忽而听见了一阵歌声。
那声音柔婉哀愁,带着凄切难诉之意,好像有千年难解的愁怨。细细的歌音在灯火中婉转摇曳,又像一道随着夜风漂浮摇动的飘带,几乎将听到的人,心间神思都要缠缚起来。
立在窗边的戚如尘一瞬有些怔然,脑中浮现出过往种种。白梅如雪,青锋如水,刹那间,无限萧瑟之情涌上心头。此刻天幕一轮孤月悬照人间,窗前也不过是一抹孤影,此时此夜难为情。他恍然间感到一种难言的怅然若失,直到司命在他识海中唤了一声,戚如尘这才如梦初醒。
没人看得见在这一刻,黑衣青年被绫纱遮住的眼眸中是怎样的神情。金铃在他发间轻轻摇晃,戚如尘只停顿了片刻,指节微动,朝着东南方向望了一眼。下一刻,只在瞬息之间,他便撑着窗框跳了出去。
司命化作一道流光,将他的身形隐匿其中。在夜间的割雪城中,摇曳发光的不止是灯火,还有空中浮游的水母和金鱼。轻纱一样的伞盖和尾摆擦过他的发梢,戚如尘捏了个御风诀,穿行在明明灭灭的辉光中,最终落在了东南方向中,那座最高的重楼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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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琅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