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间幽深的大殿,玄铁与金木铸成的横梁上,有无数盏用丝线悬挂的铜盘直直垂下,盘中跳跃着暗红色的烛火。除此之外,四壁都已经被积灰覆盖,唯有正中的置物架上陈列着一把灵剑,虽未出鞘,但却能看出它的流光溢彩,在这幽深黯淡的氛围里,更像是一颗明珠,闪烁着灼灼华光。
“那就是幻海斩心剑。”
司扶光正望向那柄剑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缥缈的声音。
他下意识望了一眼,四下什么都没有,唯有暗红色的火光闪动,他不由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寻前辈?”
“你倒是聪明。”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在空寂的殿中,几乎带着回音,“你过来,将手放在那柄剑上,便能够看见我了。”
司扶光顿了一下,想到曾经答应戚如尘的要求,依言来到了幻海斩心剑前。他轻轻将手放在剑鞘上,眼前一花,便出现了一道幽魂。
不愧是一代大能,没想到幻海剑尊已经仙逝许久,竟然还能在此地留下一抹神识。
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已然看不清面目的幽魂开口道:“我的确是应寻,但又不完全是他。因为,我只是他所分出的一抹执念。”
“执念?”司扶光重复了一遍。
“为了想见一人的执念。”虽然动作有些模糊,但应寻的幽魂依稀是点了一下头,“你看到这四壁所悬挂的红烛了吗?这都是周天循环大阵的一部分。”
“等到大阵彻底完成,我想见的人就会重返世间了。”
周天循环大阵,是古籍中所记载的起死回生之术。但这等术法,当然是逆天而行,非常人所不能为,若是真有成效,只怕也要日月倒悬,生灵涂炭,司扶光不由蹙眉道:“前辈想见的是何人?”
“自然是,我的心爱之人。”
那抹幽白的影子晃了一晃,仿佛是在欣赏悬在头顶上的烛火,“应寻本人早已身死道消,魂飞魄散,而他留下的整个月河秘境,都只为了供养这个阵法。”
“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不知多少年,被困在这个囚笼中的每一日,都要受烈火焚心,寒冰蚀骨之痛。”
“这是周天循环大阵的反噬。但比这更痛的,则是相思之苦。”
他说话的语气似悲似叹,带着求而不得的苦楚。
司扶光不知幻海剑尊竟是如此痴情之人。但应寻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想象,而是执念所困,甚至有些疯魔了。
“呵呵,你也觉得我是疯子吧?”在他沉默的片刻里,应寻哂笑一声。
时幽时明的红烛下,白衣青年面容依旧是那样温和,就像一块无暇的玉璧,他谨慎地回答道:“不敢,只是这样逆转阴阳的阵法,恐怕有悖天道——”
不等面前的人说完,应寻便打断道:“依你所看,何为天道?”
剑阁是仙门之首,司扶光身为这一代最优秀的弟子,自然是秉持了剑阁的理念,他下意识回答道:“顺应天理,无有妄心。”
“……妄心。”昏暗的大殿里,那抹代表着应寻执念的幽影缥缈地浮动着,他重复了一遍司扶光的回答,语气显得有些不明。
司扶光以为应寻因此发怒,正想解释时,却听到面前的魂魄笑了一声,竟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强留此地,所为的确是妄心。”
“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是因痴心妄想,才生出诸般苦楚。”
他镇守在蜉蝣境将近千年,此时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不由让人诧异。
不等面前人回答,应寻又话题一转,道:“我知道,和你进来的还有一人。”
司扶光一时愕然,自应寻现身后,他一直是谦逊垂首的姿态,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那张一直显得镇定从容的面容,也带上了一丝紧张。
“……不错,前辈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吗?”
应寻并不答,而是又问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见你和他所修大道也是南辕北辙。若是你进入蜉蝣境是为传承,金碧自会给你,你却为何要进来救他?”
“……”司扶光默了一下,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烛火摇动中,他抿了一下嘴唇,这才道,“我不能见死不救。”
“不过是桃花瘴罢了,他离死还差得远呢。”应寻又笑了一声,却没有计较他的回答,而是说道,“既然你已经进来了蜉蝣境,金碧一定已经告诉过你,必须接受我的传承。”
他掐指一算,突然讶异道,“天灵菩提心……原来如此。”
“这样难得的命格,于你而言,却不是一件好事。”
应寻是一代剑尊,陨落前已经有大乘期修为,算出他的命格也不奇怪,司扶光只平静地回答道:“命数天定,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是人力所能更改。”
应寻却摇了摇头:“你来到这里的第一刻,命数就已经更改。”
虽然司扶光没听明白,但却直觉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话。
下一刻,面前的幽白魂魄一闪,飘到他身前,定定地看着他道:“此番相遇,也是你我有缘。相识一场,我送你一样礼物。”
他一拂袖,手中出现一枚玉印,其上镌刻的钤记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这是什么?”司扶光只好问。
应寻将那枚玉印抛到他手中,而后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从顶上垂下的烛火。
“我在蜉蝣境里等待了不知多少年……已经太久太久了,但这殿中的铜盘,却怎样都填不满。”
“我没法见到想见的人,也没法解脱,这样漫长的岁月,不能不找些事情做,因此,我参悟出了一道咒法。”
“此咒名为净心神咒。我曾立下誓言,要让继承月河境传承的人,绝不重蹈我的覆辙。所以,受此法者,再也不必受相思之苦。”
见司扶光怔怔地看着那道钤记,应寻满意一笑,继续说道:“此咒法的要义,即为心中无物。为了领悟这一点,我要你杀死心爱之人。”
他话音落下后,殿中只是一片空寂,就连悬挂着的灼灼烛光,似乎都暗了几分。
这样的寂静里,司扶光沉默半晌,才低声回答:“……我没有心爱之人。”
应寻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只追问道:“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去救他?”
他并没有真正说出戚如尘的名字,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司扶光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那张脸上温和的笑意已经消失无踪。他不笑时,那俊美的侧脸便显出一种冷意,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无论是谁,我都会去。”他答道。
应寻一句接着一句地追问,比起先前,他说话的语速非常快,就像是在逼问司扶光的真心:“我认识的一个人,和你有很相似的命格。因此我很清楚,梵迦真言,使用之时必得动心。”
“你动心了吗?”
司扶光否认道:“……不。”
我只是觉得他……可怜可爱。
应寻语气凌厉道:“你不清楚净心神咒的效用吗?若是你言不由衷,往后日日都会如堕冰雪之中,此时若不动手,他日一定会后悔!”
应寻的话,当然并不只是恐吓,他也没有必要使用这种手段。净心神咒,为求净心,当然要做到心中无物,否则必然会遭受反噬。
这不是一时意气能承受的后果,想来任何一个人在这里,都要因此犹疑两分。
但司扶光只是重复道:“我不爱他。”
不知他是在说服面前的人,还是在说服自己。
应寻望着眼前这个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就像是看着一块顽石,又像是有些惋惜,忽而,他叹道:“罢了,你既是我的传人,我为你平去这道障碍罢。”
“他想要我的真血,作为惩戒,我留下他的性命也无不可。”
他话音刚落下,殿中烛火忽而大盛,剑气拂动,将悬挂着的无数铜盘都吹得摇晃起来。
带着杀意的凛风掠过那道缥缈的白色影子,后者却没有一丝一毫地动摇,只是望着他,面露嘲讽的神色。
应寻的心魔与蜉蝣境同生共死,只要身处其中,就无法伤到他一丝一毫。
司扶光归剑入鞘,并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应寻也没有说话,像是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知过去多久,又好像其实只是一瞬,白衣黑发的青年谦恭地垂首,就像是已经在心中抉择过无数遍,他语气平静地开口:
“我愿以净心神咒为誓,无论以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请前辈莫要插手。”
说着,他毫不犹豫将那枚玉印握在了手中。
……
另一边,巍巍重楼,数以千计的书架里,戚如尘正在翻阅手中的一本书。
司扶光破开封印后,他便被传送到了这间藏书楼中。
金碧老祖说此地封印着应寻的真血,但戚如尘目之所及处,只有数不清的藏书。令他意外的是,除去剑诀功法以外,幻海剑尊竟然还收藏着许多和命数咒文相关的玄门典籍。
戚如尘手中的,正是一本记载着名为“净心神咒”法诀的孤本,但他现在要找的不是这些,因此只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就放在了一边。
这样多的书,想要在其中找到真龙血相关的记载,无异于大海捞针。好在他天赋异禀,又借助本命灵器将神识铺开,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典籍角落,找到了一本手记。
这正是应寻本人的手记。他出生在龙渊境中,自小便身怀幻海斩心剑这样的神剑,其中封印着蜃海之力,一挥剑,便能生出万重幻境。
而后,他被一个人带出了龙渊境,来到仙道之中,从此倾心相许,一生追随,其中痴心种种,难以言述,戚如尘将这些内容一目十行地略过,终于找到了重点。
应寻的真血,就保存在藏书楼的阵法中。
比起在月河秘境经历的种种,现在能这样轻易地得到龙血的下落,于戚如尘而言,简直是难得的顺利。
他没有耽搁,立即依照手记中的内容破解了藏书楼的机关。
咔哒咔哒的响动声过后,一泓盈盈碧血填满楼中的血池,乍一出现,便溢出一股难言的芬芳,几乎令人头晕目眩。
他从天渊远赴月河,不惜以身涉险,前往剑修试炼的秘境,只为了拿到这一样东西。
戚如尘屏息凝神,用玉瓶盛起一捧龙血。
下一瞬,池中真血莫名开始翻涌,殿中书架上的书摇摇欲坠,地面也剧烈地震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