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这种事,郑从彦如何不知呢?
可他还有他的仇与恨。
流光催着少年老,故城里草木都忘了当年飞溅在草尖叶片上的血,可他在华光城那场屠城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郑从彦曾立志要报仇雪恨,驱逐蛮人,地利人和,叫他遇上了景瑶。
天时又叫他碰上了晏昭和阿木尔,不知到底是眷顾他,还是嘲讽他。
他提着一口气,沉静反问道:“只是你想通商和谈,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自作主张?”
“并非昭一人之心,而是……”
而是天下百姓身受离乱之苦久矣,切身之痛,人皆有所感。
岂料郑从彦不听他细说,怒目视之。
“景家先辈无数死于朔北铁蹄之下,我南梁多少男儿尸骨曝于荒野,又有多少闺中人夜夜梦中拾捡骸骨,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战争是双向的,朔北的百姓也是这样,也有无数……”
“他们犯我边境,抢掠我之百姓,侵我国土,他们血肉没入沙土,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晏昭默然,无话可说。
侵扰边境,劫掠粮草,确实是朔北的人先开始的。
率先挑起事端的是他们,那么此后所有的苦难都可归罪于他们,他们罪有应得。
任凭他巧舌如簧,也没办法反驳事实。
可朔北人也觉得他们自己无辜,分明是上天吝啬恩赐,降下灾祸,要他们饿死冻死,和野兽争抢,死于狼爪之下,难道他们就该等苦苦待着,祖祖辈辈熬死在那片原野上吗?
不应当啊!天不生无名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人降生于世,岂能甘心奔赴等待死亡的命运?
但晏昭不是朔北人,他的心不能更偏向朔北。
幸而郑从彦只是在发泄怒火。
至于凭什么,不凭什么,晏昭只是臣子。
真正能决定是否建成设关的,是至尊位上的女帝。
他之所以来军营中,是为了平息边关将士对天都的怒火。
郑从彦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他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后自然知道,晏泽芳所说的有道理。
利国利民的好事,倘他是女帝,自会同意施行政令。
可他还是不甘心呐……
郑从彦冷然道:“倘若天都有旨意送至北阳关,我自请辞行军司马一职,致仕天都。”
晏昭长叹一口气,此事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年关刚过,八百里加急的旨意抵达北阳关,同意建城设关,与朔北和谈,同时还有两道授官信。
郑从彦调职还都,擢为兵部侍郎,称得上是升官发财了。
晏昭这位御史大人的官位也未撤,监察北阳关建成设关之事,与朔北商谈互市通商,兼任行军司马一职。
看着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恐有心人以为是他逼走了郑从彦。
如此一来军中不服气的人不会少,虽不难办,但届时事务繁忙,忙中有人借机生乱。
景瑶为他拨了一队人马,随行保护他,晏昭看来,是大材小用了。
有人贴身保护新上任的行军司马,那些不服气看他不顺眼的,连凑近冷嘲热讽都做不到。
然而,晏昭成了北阳关除了不管是的守备外最有实权的官,少不得要行监察御史之职。
而这华光城,却也不似世人以为的模样。
“泽芳兄最近尽量少离开军营,年节到了,华光城没有太守,却有位德高望重的富家翁,少和他见面。”
晏昭不解其意,问:“德高望重的富家翁?在华光城?”
景瑶点头,神色复杂,她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德高望重,反正他在这里已经几十年了。
在一个战火频起,遍地刀兵的城池做富家翁。
听起来真是离谱。
“这位富家翁名范发财,最爱财宝美人,却不曾做过一件抢掠的事,反而开设了几处风月地,供军中将士……呃,需求。”
“要提防范发财用钱色来贿赂你。”
晏昭听罢一愣,嘴角微颤动,真是为难景瑶一个姑娘来提醒他这种事。
“他不是未曾触犯律法吗?怎地需要贿赂官员?”
“为了便宜行事。”景瑶道:“范发财在当地名声不错,贪财而不掠财,好色却不欺辱良家。他经营的风月地,士卒去了价格低廉,且女子所得卖身钱五成,差不多三年五年,多数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子就都能赎身离开了。”
晏昭垂眸,心中警铃大作,问道:“那些姑娘是华光城中人吗?”
“不是,是他去各地搜集到的流民,活不下去的苦命人。”
晏昭默了片刻,“素闻北阳关景氏治军严明,你父兄就坐视不理?”
景瑶不高兴地扬起眉,冷声道:“不准侮辱我父兄。”
“父亲和兄长调查过范发财,他只有经营风月地这一件事略有些尴尬,不上台面。北阳关常有战事,不少在战中落了残疾的鳏独老兵就留在这里屯田,朝廷的抚恤到不了他们手中,私下里无以为继,亏得范发财接济不少。”
“每过年关,倘是春寒,朔北就会南下劫粮,范发财还会散出家财来救人。我父兄说他虽私德有亏,却是大公之人。”
晏昭从善如流低头道歉。
景瑶没有应,她当然也知道范发财这人身上的违和与矛盾,她不怪晏昭有此疑惑。
但谁都不可以侮辱诋毁她父兄。
晏昭郑重其事,拱手垂颈道:“是昭口不择言,对不住亡故英灵。”
景瑶缓了缓神情,仰面看着已经放晴的苍穹,张口想说什么,转头见晏昭又低下头整理他的建城设关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在北阳关没什么根基,切记不要和范发财交往过密。”
晏昭记下了,景瑶冷酷无情地打击他,“年关之后,若是朔北活不下去,再南下抢掠,合谋互市岂不是无稽之谈?”
“不会。”晏昭信誓旦旦,悠哉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大君有钱了,兴许已经找到了买粮草的地方。”
这才是互市真正的好处。
阿木尔动用亲卫为南梁商队保驾护航,牟取财货,充盈私库,与之相对的,过了明路的互市,商户盈税对南梁国库而言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景瑶姑且信他的话。
两相无言,帐外持矛的武士忽地高声说道:“营外有一人求见晏大人。”
“何人?”
“此人戴斗笠白纱,不知名姓,眼上蒙绸,似乎是一天盲之人。”
景瑶眼睁睁看着蘸墨胸有成竹提笔的晏昭愣神,墨团滴到宣纸上,晕成一团漆黑。
能叫晏昭这般心神激荡,她大概能猜到是谁。
“请他进来。”景瑶吩咐道:“就带到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帐打扰。”
照理说,她这么识趣的人,这时候应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可她也很久没有见过萧回了。
关外各自率军互相侵扰时她远远看过立于高头大马上的大君,实在想象不出来,当年和二哥在西山上稚嫩得只会拳打脚踢互相谩骂的质子,从天都仓皇出逃的质子,到底是怎么丢掉怯懦的。
帐外通传的人很快,戴帷帽的瞎子似模似样拄着竹竿盲杖,略有些急躁走来。
还是随行人看着不忍,上前搀扶着他,才催得他加快了步伐。
一进帐中,披帷落下,万籁俱寂。
景瑶拔剑架在他脖颈上,嗤笑道:“胆子不小啊,单枪匹马入我南梁军营?”
“将军何故?”
阿木尔丝毫不惊慌,他没有从景瑶身上感受到杀气,更何况,这里还有他阿昭哥。
阿昭哥气定神闲,说明景瑶是知情人。
晏昭起身拨开剑刃,笑说:“知道你会来,没成想会这样大咧咧走进军营中,还知道蒙眼戴着斗笠。”
阿木尔以手撩开帷帽,摘下蒙眼布,混不在意地和晏昭双手交握。
“其实不戴也没关系,北阳关无人认得萧回和阿木尔,我嘛,叫萧吟别。”
景瑶打量着这二人的亲昵举动,忽地福至心灵。
虽然有些惊然,但她好像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了。
原来不仅仅是兄弟友人。
怪道晏泽芳当初肯舍身护送他北归,原来如此,绝顶聪明的人也会为私情所困。
阿木尔打算以萧吟别的身份来南梁军中,就没想过他二人的关系能瞒过景瑶。
女子天生心思细腻,善察言观色。
王楚溪如此,景瑶也如此。
事实上,他二人从不曾想过要隐瞒什么,只是问的人已然猜到,不问的人当作了兄弟之间的挚友情。
“景将军,萧吟别有礼了。”
含情眼映着碧水色,和晏昭说笑寒暄后,果真像个残疾弱质书生一般拱手。
景瑶可是见过朔北大君一柄斩狼刀砍下疾驰奔马头颅的模样,见了这幅情景,委实伤眼。
她状若晦气道:“你该不会就是凭着这装腔作势半死不活的模样勾搭了我南梁肱骨之臣吧?”
“天可怜见,事实如此,能叫阿昭哥可怜我,没什么不好。”
萧吟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自以为是他先开情窍,借了一壶桂花酒,望星楼风月问情,叫人可怜了他。
然不自知,半开情窍的质子早已是昭昭君子眸底海棠,眼中春色。
景瑶调侃一句,未料到他竟然真的肯将自己放在下位,愣怔片刻,再看向镇定自若的晏昭,心中长叹:这等心性,确非常人所能及。
说不好是哪个套牢了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