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金帐离北阳关不过几百里,可天寒地冻,冰雪太厚,入夜后有狼群环伺,才需商队结伴而行。
赶在年前,晏昭随一商队驻留华光城。
南梁如今好年景,路无冻骨饿殍,出来行商的虽比不得士宦之家体面,但冬季农闲,也能给人打打杂,赚一点穿衣吃肉的钱。
“小兄弟你看着也不像跟我们一样卖苦力赚钱的,这都到年关了,别人都回家了,你怎么也才从朔北回来?”
晏昭不像商队搬货打杂的劳力,一眼就叫人看出来是读书人。
大字不识一个的就好奇读书识字的人整日里都在做什么。
晏昭答道:“我家中只余我一人。”
这问的稍微显得唐突。打杂的大叔神情复杂了一会儿,又大咧咧的说:“唉,我们小门小户的家中人多,都张着嘴等吃饭,年前前后地里没农活,就想着出来干点活。朔北也太远,这下过年都回不去了。”
晏昭问道:“大哥是哪里人?”
“繁城下邑村庄的。”
“那离华光城也不远,日夜赶路也还是能回去的。”
“要是只到华光城那是不远,都还没出州府呢!这不是,开春还早,年后还要再跑一趟朔北换香料,异国他乡,过关口,路上还凶险,一来一回太耽搁事。”
晏昭若有所思,异想天开说了句,“若是不用出关,在华光城能直接与朔北做买卖就好了。”
“哎呦,青天白日的,你做梦呢!”大叔叼着一块干巴的饼子,口齿不清道:“南北打了这么多年,现在做买卖都还没过明路……”
晏昭正色问他,“要是能在华光城中与朔北人做买卖,您乐意吗?”
“你看兄弟你说的这话,这哪能不乐意,但是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
晏昭脱离商队,先到驿站传了封信给天都,禀明王楚溪他要暂留华光城,并且在信中说了他有何打算,好叫王楚溪胸中有个大概。
先行的一切做好之后,他才想到要道军中求见景瑶。
灼墨军营驻扎在北阳关口十里,核实查看来往人等身份,晏昭一来一回过了两次,大抵上知道军营是什么情况。
景瑶固然有一夫当关之勇,到底因为她女子的身份难免吃些苦头。
幸而王楚溪称帝之后,女子之身从军少了很多诟病,她还封赏景瑶继其父之位,一跃位极人臣,撤回监军,封郑从彦为行军司马。
收复失地,击退朔北劳苦功高,但军中更认可郑从彦的谋划。
出将入相者,男子总比女子更传扬得开。
五年不动刀兵,新士卒们大都没见过景瑶的英武。
于是军中唯一的女子比形同军师的男子地位还高,就难免有些不忿之声。
景瑶又不骋辩给,外人议论她功不配位,她只当没听到。
晏昭知道她的处境,说起来,南北通商之事恐怕还得景瑶勠力同心,可他实在没什么颜面和她说这事。
景家父兄身故时,正值南梁危在旦夕,景瑶本可脱身,是他举荐了景良殊,又拽兄妹二人深陷权与力的漩涡,如今在边关遭人非议。
再者,灼墨军英魂何止万千,丧生草原,如今晏昭要他们不计前嫌和朔北交好通商,此何异于背信弃义?
景瑶再怎么刚强英武,也是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姑娘,晏昭不是很想逼迫她,故而犹豫未决,在城中多徘徊了几日。
说来也巧,景瑶闲暇闲逛华光城,想着今年要是没什么事,回天都和二哥过年,毕竟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二哥还是多年前匆匆来过北地一趟,百草枯折,亲人具去。
要是以后她常驻华光城,二哥能一起来,或者,等天下不需要他们景家人之后,她回去烟阳。
总之,景瑶对华光城的了解远胜于景珏,她想着能带给二哥一些珍奇特产,好让他不对这个地方厌恶至深。
正好,就撞见了犹恐相见而避之不及的晏昭。
殊不知,景瑶早收到她二哥的来信,知道晏昭要到华光城。
她也有些不敢见晏昭,因着他与阿木尔的干系,他们不听劝告重走父亲和兄长的老路,二哥与楚姐姐……这许多的不应当,故不敢见。
两人在街上面面相觑的时候,简直恨不得压根没认出来对方。
晏昭不是掩耳盗铃的人,既见了,只得以事俱告之。
“南北通商已有,与其让百姓千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险远涉朔北,不如我们与朔北共谋,建城设关,互通有无。”
景瑶想了想,问:“晏大人意欲何为?”
晏昭脑中早有构想,从再见阿木尔的那天起,他“付”那一千三百两银子起。
“途径朔北的商队若遇上危险,朔北的军队搭救会向其索要财货,这笔救命钱何不由对方自己付呢?南梁以华光城和北阳关为唇齿,驻军屯戍,在此设市,允朔北一队兵马常驻,允朔北之人负货于此,作为交换,他们应当维护自己族人的治安;同样的,朔北也当建城设关,设立市场,互为监管。”
“长此以往,南梁与朔北互相救助,定能成为手足相连的亲人。”
景瑶思索片刻后摇摇头。她倒不是反对晏昭的策略,恰相反,她觉得这人不愧为温大儒的弟子,不愧是辅佐了王楚溪称帝的人,堪比先贤圣哲。
她摇头是因为,她一个人做不了主。
景家先辈与朔北的仇与恨是互相的,她可以放下,不代表灼墨军能放下,也不代表千千万万死于铁蹄之下的英灵能放下,更不能代表南梁的百姓。
当然,还要天都的旨意,郑从彦同意。
但景瑶听过后,还是将晏昭带到了军营,由他亲自与郑从彦列座共谈。
到了新年,军中买了牛羊豚彘,磨刀霍霍,载酒载言。
这一高兴,全荤宴搭上二两塞上白,胸腔生出的万丈豪情,兼团圆节庆不得归家的思乡之愁。
三分醉意催发一腔怨愤,恨不能拔剑杀穿朔北草原,血如墨扬,叫这戍边的士卒再不受地冻天寒,骨肉分离之苦。
景瑶的酒量不错,一见这副情景,不由得为晏昭叹气。
这种时候劝两国和平共处,无异于火上浇油。
但晏昭还是得去做,一模一样的话,他又对郑从彦说了一遍。
郑从彦先是一默,膝上放着的手掌攥紧成拳,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似的。
景瑶暗暗示意晏昭换个时机,他心下却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
醉后有怒气,心防也薄,最宜直言。他要听北阳关将士的委屈,才好对症下药。
谁知寒暄过后,郑从彦竟好声好气地劝他说:“晏大人没什么事早些回天都,北地苦寒,当心坏了身体。”
“我已上书奏请留在北阳关,筹谋与朔北通商互市。”
话说到这份上,郑从彦指尖摩挲着酒杯,抬眸冷视道:“你是温大儒的弟子,当年与质子如何交好,也该知道如今朔北大君不是当年跟在你身后的柔弱质子,你当心被他三言两语骗得把家国都出卖了!”
这话恐怕不止他在心中说过,南梁稍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朔北大君与他有旧交情,大概是真的疑心他有背德叛国之举。
无怪他们,他们毕竟不曾见晏昭当年回天都请罪时的模样,故而怀疑他的忠心。
景瑶见过的,无论是祈赈灾民,还是自入牢狱,晏泽芳昭质不损。
所以她今天也信他。
“泽芳兄不是顾念私情不讲大义的人。”
郑从彦瞥了她一眼,更好奇了,景瑶凭什么坐在这里任由晏昭胡言乱语,她是景家人,不恨吗?
晏昭瞧着这二人好似有什么心照不宣,道:“两位有话请直言。”
郑从彦好整以暇敛衽裾坐,挥手命人撤去酒席,换上醒神的茶水来。
半晌,他的醉意醒了,皮笑肉不笑地温言道:“泽芳兄弟,你我同是天德年间进士及第,我虚长你些许年岁,厚颜为兄。”
“兄在北地,弟在天都,吾亦闻之风骨铮铮然。可毕竟不曾亲涉边关战场,战事多变。五年前,南梁危在旦夕,景瑶将军能扶大势于将颓,如今休养生息,兵马齐备,粮草充足,为何不能再现灼墨草原之势?”
“届时,泽芳再去劝你的好友质子大君,让他率十八部降于我南梁,俯首称臣,这才是南北相合,大梁势不可挡!”
声如雷霆,势如洪钟。
晏昭记得,郑从彦做翰林小官时,还是个一肚子墨水的文人。
边关五年,一介儒生都能有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晏昭油然肃穆敬佩。
但豪情壮志不在野心勃勃的呼声里。
连听了他这话的景瑶都忍不住说道:“来到华光城做买卖的朔北人,来往的商队带来了不少朔北的消息。大君阿木尔不是甘为鱼肉的王,他甚至不比先头那位草原雄主那钦大君差,所施政令无一不使朔北更加强大。相较于朔北日新月异的变化,南梁只是在复苏地进行休养生息而已。”
岂料郑从彦也道:“阿木尔不比那钦大君差,我南梁的女帝难道比闵帝还差吗?景将军不当妄自菲薄,你的军事才能和武艺也并不弱于你的父兄。”
晏昭在景瑶和郑从彦之间来回端详,听闻郑从彦是军中谋士,景瑶一身悍勇,怎么武夫反而更谨慎?
郑从彦不欲与景瑶争辩,反问晏昭,“你也是她这个意思?只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她的战绩。”
晏昭无奈一笑,“但景三将军曾亲眼见过朔北大君的斩狼刀有多重。”
“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何故要再起兵燹之祸?何故叫我之百姓提心吊胆惴惴难安呢?”
晏昭将心中思量娓娓道来,“朔北不怕败落,景将军固然能击退蛮人千里,却不能灭其族。蛮人逐水而生,迁徙无根,他们败过太多次,可以卷土重来无数次,但南梁不一样。”
“萧氏或是王氏的天下本无所谓,中原之地,若蛮人叩关长驱直入,他们要是赢了,入主关中,中原百姓反要低他们一等,再要将他们逐出境,可就难了。”
“战与和相较,战则劳民伤财,和则稳操胜券。郑大人,一则要怜天下百姓何辜,不好妄动兵刃;再则,南梁无必胜朔北草原的把握,却不能输了天下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