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朔北不会再南下抢掠,难不成他就是你的倚仗?”
景瑶并非信不过晏昭所言,但万民之命系在一段关乎风月的情义上,犹如水上飘萍,无根无所依,叫人信不过。
朔北的大君要以朔北的利益为先。
晏泽芳总不会以为情分能绑住一切的天真的人。
“他不是,北阳关四十万大军和你才是我的倚仗。”
晏昭握着阿木尔的手,淡笑着说了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情薄如烟云,重于群山,飘忽不定,不可倚仗,然四十万大君总是靠山。
景瑶都无法他忽视言语间的杀气,阿木尔却好似不觉一般,微眯着眼睛看着去给他放帷帽外衫的晏昭,幽幽叹道:“近来天象有变,星斗逆转,是不祥之兆啊!”
晏昭为景瑶解释,“齐监正著有的《星历》里说,星斗逆,地气迁,阳气不藏,春行冬令。”
“一言蔽之,春寒料峭,暮春覆雪,又是一年春寒。”
而每经一年春寒,牧草就会生得晚些,牛羊挨饿受冻,灰狼和蛮人也要挨饿受冻。
年岁如此,朔北为求生不择手段。
景瑶倏然间目如火炬,“既然如此,你为朔北的王,不思子民生计,竟然敢到南梁军中?”
阿木尔被她斥得一愣,景瑶担心朔北民生吗?
旋即想到,她应是怕朔北骑兵南下。
“五年间南梁商队入朔北,仅是王帐亲卫救下数千人,人头换白银有万两之数。马阑勒部落以农耕为生,十七个部落也从南梁商队这里买到了不少种子,赚了不少钱。兴许南梁的种子没办法在朔北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但种子本身难道不是粮草生计吗?”
要是这时候让骑兵南下,才是绝了和平的后路。
景瑶余光瞥着晏昭,心中惊觉,晏昭所说的建城设关真的是他近来所想吗?
怎么像是和朔北几年前的政令不谋而合一样?
他们两个人该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天晓得,这是他们分别后第二次相见,其间从无书信往来,甚至从未向天上的一只鸿雁透露过分毫。
无论是不是早有预谋,事已成定局。
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帐外阳光正好,账内烧着炭火,桌角一盆不知名的杂草绿意盎然。
阿木尔郑重其事对晏昭说:“阿昭哥,我与你有约在先,就断然不会允许十八部族人背弃约定。”
装瞎卖乖的君主已然有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所承诺的事,绝不会食言。
“好。”
大君的承诺靠不靠得住不一定,景瑶可以再等等看。他敢孤身入营中,若是食言,定叫他走不出北阳关!
景瑶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再待着也是无趣,索性把时间留给他们,毕竟她不是这么不识趣的人。
阿木尔一路马不停蹄奔波而来,盼走了景瑶后,霸占了晏昭的床榻,好似光阴的罅隙不存在一样熟稔。
晏昭失笑摇头,伏案处理公事。
初任司马,又听了范发财的故事,他有些疑虑不得解,于是从一沓公文下找出了一簿地方志,大梁时就存在的记录北阳关华光城的详尽人与事。
百年前,灼墨军击退朔北,约莫五十年前,朔北卷土重来,骑兵在城中烧杀抢掠,景氏率灼墨军抗敌。
此后南梁国运日渐衰微,三十年前,朔北横空出了那钦大君,侵扰南梁北阳关,胜多败少。
朔北蛮人频繁南下,抢掠粮草、财宝、妇女,致使华光城百姓迁徙远走,走不掉的,活得苦不堪言。
地方志上说,华光城年前街上都是米粮香,家家蒸干粮馒头,凉了后就切成片和块儿,太阳下晒干了,装进布袋里。倘是灾年,便携儿带女,背上布袋的粮食,向南方逃亡而去。
寥寥几笔,细说的全是老幼离乱。
春燕归,巢于林木。
此为灾愆,而华光城地方志上还要记述功德。
景氏世代劳苦而功高,不言自明,此外还有范发财抚恤老残兵将的功劳,以及上述郑从彦与景瑶的大名。
地方志详略得宜挑不出范发财的错处,晏昭揉了揉眉心,并非是他愿意用恶意妄加揣测,而是这个范发财身上疑点太多。
身在北阳关,他手边又没有可用的人,贸贸然查证,反而打草惊蛇。
既然没有证据,也只能暂且搁置。
“你看地方志做什么?”阿木尔久久等不来晏昭的动静,下地到他身后草草翻阅了一番,一目十行后又无谓一般扔还给他。
“看来史官也不尽然是秉笔直书的。”
晏昭醒神,目含探究神色,转而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朔北没有史书,一切记忆不在纸笔之上,而在代代人口口相传中,他们不擅长遗忘。”
“你看这儿,天德一十三年,阿昭哥你进士及第的那年,秦幽二州旱情之急,北阳关只有戍边将士和饿死的百姓。而这本地方志上却写‘蛮人南下,夺我而救其冬,守备欲报之于天都,范公称:远水岂能解近火?遂损己而利人,散财相救’,夺华光城的什么救谁的冬?华光城还能剩下什么?南梁那些年光景也不好,难不成朔北是偷潜入营中盗取了军粮吗?”
“那时候天德帝与那钦大君早已和谈,难不成是我那亡故的父亲不知分寸轻重,放任族人南下?”
阿木尔声声反问,且不提军粮事关重大,那钦大君是盖世英雄,不该做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
晏昭若有所思,弯腰低头虚心求教,戏谑道:“不知大君以为此事如何?”
阿木尔笑叹,弯腰头枕着晏昭的肩头,幽幽道:“谁叫朔北真是个好地方呢,什么屎盆子扣上了,罪灾因何而起都不重要,就是容不得我们摘下来。”
一句话里透着十分的委屈,就差跪下来喊冤枉了。
晏昭一把推开他的脑袋,平常惯着就罢了,这是家国荣辱大事,他下手时用了些力道,点得阿木尔额头泛红。
“你还委屈上了?强盗的事,谁让你们做过,那就怪不得别人拿来做挡箭牌。更何况,你们烧杀抢掠我南梁多少,这些罪孽扣到你们头上半点不算委屈。”
晏昭不想扭曲事实,朔北和南梁的这本旧账本,糊涂到算不明白,却不是说他老眼昏花,眼瞎耳聋,当真觉得朔北清白无垢。
“还真是无情啊!”
阿木尔喟然而叹,阿昭哥原就是这样的人。
晏昭则紧紧抿唇,低声回道:“我若是个不明是非的小人,你又岂会看我一眼?”
大抵不会。阿木尔想,先是依恋之情,后虽看中阿昭哥宁折不弯的品行,但此人如赤日高阳,怎不教人心折呢?
月牙儿攀上东方蒙着灰色雾霭的天际,一轮皎洁平铺在幽蓝色穹空,宛若一点缀在幕布上的白色尘土。
阿木尔白日里睡了一会儿,和晏昭斗嘴几句,如今到了晚上,躯壳困了,精神不知为何却愈抖擞。
北地风物,百里不同,他本想看看,奈何来时装了个瞎子,如今只要是出了晏昭帐子,就得做瞎子。
太麻烦,他索性就和晏昭窝在一起,等晏昭困了歇息了,等帐外的巡逻远了,等到月挂枯木梢,值夜的士卒都换班了。
他打了个盹睡了一觉,又醒了,低头看着熟睡的晏昭,以及他脖颈后雪白的嫩肉,口干舌燥,心上却慌乱烦躁。
阿木尔缓慢从床榻上爬起,随手披了件衣裳,避着人走。黑夜中窸窸窣窣摸索着,找了个被暗影吞噬的角落,低头坐下,也不管地上是不是有雪。
他闭上眼睛,头埋进膝上,浑身微微发抖。
颤抖着用手一把抓住地上的雪与冻土,踩实的雪经由一夜霜欺,本就坚硬无比,而冻土层冻得很坚实。他掌心攥起一把雪尘,十指扣地了好一会儿,掌心渗出一丝血色。
片刻之后,颤抖的身躯渐趋于平缓,阿木尔重重吐了一口气。
酷寒气候下,他出了一身的汗,苦笑道:倒情愿是动了色心。
伤痛,不止是那年的腿伤,还有这些年来征战,与人、与狼厮杀的暗伤。
朔北太寒了,春四月才有暖意,八月即飞雪,一年到头他都没几天好日子过,还要日夜提防着,随时提刀跨马。
他不是那么厉害的人,别人都说他可以与父亲那钦大君相较,但他自知,他惯用轻一点的刀,但那样的刀砍不透灰狼的毛皮,前二十年他都没见过血,他不是那般悍勇的人,都是多亏了大萨满寻来的药。
那药能使痛感减弱,困乏减弱,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会致人夜夜惊梦,口干舌燥。
大萨满说那是药也是毒,初初隔半月饮一次,后来十日,如今已经到了三日一饮,否则发作时心慌意乱,痛苦难耐。
阿木尔不是甘心被药控制的人,尤其是这一听就贻害无穷的药。
他熬啊熬,熬到朔北和南梁不再打仗了,他亦不用日夜殚精竭虑擦拭狼刀,压制疼痛。如今到了阿昭哥身边,些微的疼痛微不足道,有没有这药都无妨。
这是断药的第三日。
过去也有过,咬咬牙地上打个滚也就撑过来了,只是如今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不敢让人见他这副模样,更不愿让晏昭见他这副模样。
兴许会惹他怜惜,兴许是惹他憎恶,无论怜惜憎恶,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晏泽芳心无旁骛、无所顾忌,等闲而平常地爱他;似庸庸碌碌之人一般,只是爱着他;如花木向阳而生,飞鸟啄取星辰一样爱他。
阿木尔压下心口的躁动,以雪净了手,从地上起来,双手搓了搓,插进两袖间暖着,回去后总不能用冰凉凉的身子去抱温暖的人。
扶着矮墙垛起身,他晃悠悠要往回走,抬眸见月缺成弦,低眉无意撞进一双明亮深沉,如宁静清澈湖水的眸中。
眸中无探究之意,阿木尔愕然,想他应是没看到,心下稍定,笑说:“酒水喝了太多,起如厕。”
“我醒了没找到你。”
阿木尔戏言调侃,“怎么,你就片刻都离不得我?”
谁料晏昭竟点了点头,直率坦然以告,“是啊。”
阿木尔眉开眼笑,扑上去揽住晏昭的肩头,把匆忙穿出来的披风匀了一半给他,两人紧紧贴着,互相搀扶回到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