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子看戏回来之后,晏昭不提他的猜测是否证实,却看着萧回。
从前不必交心,也不敢交心,除了萧回所说的那些,他从来没有问过他母亲。
萧回不知今日是何缘故,倒是觉察到晏昭似乎有话要问他。
“你和郑大人说了什么?”
“他说,他的心上人是华光城中人,城破时被敌人抢掠凌辱致死。”
萧回眸光一黯,以他的立场,不当说出什么假惺惺的悲悯之辞。
“你曾说,你母亲是边境城池百姓,氏族姓萧。”
晏昭没有错过他的神情,倘若他母亲受尽屈辱,不应当连仇恨都没有,也不会爱护他吧?所以他到底有怎样的过往。
“我娘她的事有些复杂。”
萧回转头看了看离得有些远的景珏,有些话不敢当着景珏的面说。
紫绂金章左右趋,问著只是苍头奴。萧回低声和晏昭说,“军中有些孤寡老将,一生的归宿就是战场,这些人从军中退役后,大多也离不了北阳关。无战乱时,有些游手好闲之辈,军痞或是别的什么人,劫了那无父无母的流浪孤女,边城太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常事。”
“我娘她没有你们说的那些氏族,她先前,大概过得很不好罢。”
晏昭好像有些明白萧回为什么没有归属之地了。
他生于草原,草原的子民叫他贱种,后来长于天都,天都人视他为蛮夷。
天都好,风景旧曾谙,朔北好,蓝溪山头苍。
朔北蛮人是劫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南梁也有他污浊不堪的一面。
朔北于他母亲有恩,朔北于南梁百姓有仇,可他母亲是南梁人,他身上流了一半南梁的血。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倒不若一直做个愚蠢无知的少年,困囿天都。
“草原牧草肥茂的季节,最宜嫁娶。那边也不似南梁,要三书六礼,昏时女子出嫁,礼节繁琐,草原只要要拜过天神和祖先就算是得到上天祝福的有情人。”
“我阿娘她和草原的大君,拜过神庙,所以哪怕她是汉女,在草原的处境也比做边境城民好很多,她自己说的。”
萧回和晏昭说起他阿娘亲口告诉他的事。
他好像从来没有称呼过那钦大君为“父亲”,所有人都凭着他这双肖似呼伦池颜色的眼睛就认定了他的身份。
晏昭绝不是怀疑,昔年质子入京,季无尘必然验证过他的身份才将其迎入天都的,可他并不是受到天神祝福而降生的孩子。
“我是汉女和大君的儿子,也是他最小的儿子,草原王世子和南梁没什么两样,母族、拥趸、武力都是要衡量的东西,弱者靠着强者的怜悯生存下去。我出生时苍狼在圆月下疾驰,体弱瘦小,牧民们将我视作不祥,哥哥们耻于有我这样弱小的兄弟,只有敖敦待我很好。”
“敖敦说,我爹和我娘是在天神面前许过誓言的,所以他们被天神允许,跨越血脉和仇恨,而我,总有一天要循着北辰的指引,找到自己方向。”
直到今日他大抵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找到方向,却有了件更混沌的事。
晏昭是如何看他的,他又当如何看晏昭?
只是这么一想,心头万绪乱如麻,理不出一条丝线来。
他在这儿苦恼万千,罪魁祸首却怡然自得,邀着关清和景珏回去说那郑从彦的事。
晏昭疑心这半年天都的风起云涌与关彻和阿公都脱不开干系,可实在想不明白,花甲古稀的老人家为何还要来这浑水里走一遭?
他心里揣着旁的事,忘了萧回还记挂着他生病,更忘了他病中指腹缱绻,含情脉脉,灼烫着还未开情窍的少年心。
萧回不去打搅他们,心中旖旎约莫能叫他明了,他所想的大抵是风月之事。
这可难办,身边并无通风月的人。
思来想去,他竟然只能去找关清,让他帮忙参详一二。
关大公子仿佛看傻子一般看他,心说真是见鬼了!
晏泽芳满脑子都是南梁朝堂尔虞我诈,你小子脑子里却装满了桃花?
“疯了吧你,这种事你来问我还不如直接去楼里问个姑娘!”
萧回:“什么楼里的姑娘?”
关清给他指了指方向,是天都城最香的两座楼,白日里笙箫冷寂,夜里纵酒放歌。
若说天底下一等一学风月情事的地方,当然是这里。
关清管杀不管埋,出了主意后就不再管萧回了。
都是大忙人呢,他爹关大人如何如何且不提,关大人不差他一个孝子尽孝,倒是晋开阳近来身体不适倒是真的。
找来大夫一问,说是没什么大病,就是年纪大了,要忌口,忌酒、忌冷,如此方能延年益寿。
晋开阳这老头子不信邪,奈何徒弟反了天,他想着有难同当,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寻到了温大儒。
呵,晏昭觉得他阿公的气色也不好,尤近冬日,老人家畏寒,裘衣穿了一层又一层还是不顶用。
晋开阳当着晏昭的面又请了大夫来,一样的说辞落到了温大儒头上。
温大儒撇撇嘴,对晋开阳自己受难还要拉一个人作伴的的行为强烈谴责,却也没办法说自己不在乎性命。
齐行之浊世真仙,对两个老友戒酒的事笑话了许久。
到底是他身体好,且不像那两个人一样酗酒无度,好生得意地嘲笑他们。
平白丢了脸面不是愉快的事,想到一二风华少年,还有缠在脚边的狸儿猫,温世平喝着杯中泡着的参茶,扶着额头也认了。
等到热闹散场,剩了久未碰面的晏昭和温大儒,老人家嘟嘟囔囔说:“我都这把岁数了,活不成千秋万岁的王八,活一日若是不自在,不如不活。”
“阿公您别说这种话。”晏昭跪在地上,低头将额头放在坐着老人的膝上,喉头言语万千,还是想问一问郑从彦说的。
“阿公授我诗书礼仪,教我做端方君子,昭可有让您失望?”
“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丢了官而已,算不得大事。”
晏昭眉宇坚毅,温大儒淡然和煦如寻常。
“晋先生如何知道您在何处?您的事办完了是么?阿公,您到底在做什么?”
温大儒轻笑,问他,“缘何有此一问?”
“郑从彦做了别人的刀,报了他亡妻之仇;皇帝抄了户部尚书的家充盈国库;徐长慎一死新法废止,世家利益保全;朝堂上惟余关彻关大人位极人臣。各有所得啊,阿公,您所图为何?非得如此吗?”
“郑从彦报他的仇是他所愿;充盈国库亦是利国利民,是徐长慎所愿;皇室衰微,兵权旁落,世家与皇室结盟,寒门穷苗苦根,此时与世家作对不是好事,况新法不过纸上谈兵,浅薄无用;至于关大人,你们同关清交好,这还不好吗?”
温大儒要是想搪塞人,旁人无论如何都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那为何徐长慎一开始让我随他推方田均税法的时候,您却并不阻拦呢?”
“如今你可知他的新法为何会败了?”
晏昭的愤然散去,旋即一怔,他像是知道,却还是不知道。
怪人心莫测,朝堂诡谲,怪“均”这一字之难。
“阿公年纪大了,教不了你万事万物,阿昭要自己去看,就像你今日问我的这样,非得如此吗?”温大儒像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脑袋,笑道:“这天都城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阿公要是告诉你,你不一定赞成阿公这么做,所以,要是想拦我们,首先,你得自己发现这个秘密。”
“就像你查到的郑从彦的仇恨一样,去找那些蛛丝马迹。”
晏昭不气愤了,这是他阿公,还是位万世师,他不会无缘无故搅弄风云,只是寿数天定,晏昭担心他伤及自身。
“关大人知道这个秘密是吗?那齐监正和晋先生,您的两位好友知道吗?”
温大儒笑而不语,摇摇头,不知是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入夜后,晏昭翻来覆去睡不着,步于中庭,见萧回的房门紧闭,从外面挂锁,想是他留在了望星楼,本也没当回事。
怪茶壶中泡的茶叶太浓醇,他竟一夜未合眼。
破晓时分,听到院门木枢吱呀作响,睡在厨房的猫儿跑了出来,围着来人喵喵叫着。
晏昭披衫向外,猫儿又从萧回的怀中跃下,向他而来。
晨风吹起冷香胭脂味,晏昭觉得他猫妾的身上也沾了香粉,遂嫌弃地向旁一躲。
萧回装模作样替猫儿叹气,“这新鲜劲儿过了,小妾也不得宠了,可怜啊!”
晏昭面无神情,忽地气笑了。
“你去哪了?”
萧回气短,底气不足咕哝道:“嗯……没去哪。”
晏昭想,不气不气,质子殿下不知道他的情意,况他也到了这般通晓情事的年纪,安慰着把自己说服了,终是无可奈何说了句,“你身上,有脂粉香。”
萧回凑到鼻间嗅了嗅,笑道:“我怎么没闻到,阿昭哥你鼻子真好用。”
晏昭垂眸,以为他会解释一二,不料他竟无话可说。
“我是去了脂粉地,头一次去,那些姐姐身上香香的,床帷间都有香露的味道。”
他边说边抬起袖子,凑到晏昭身边,想让他也闻一闻。
晏昭唯恐避之不及,心中一片冰凉,远胜过寒冬腊月,却听这人仍在喋喋不休。
“蔷薇露的香气,那些姐姐说,一小瓶就要二两银。”萧回夸张地伸出两根手指道:“我月俸也才二两银,进朱楼大门就花了一两银,熏染回来的衣裳倒是能赚回来些本钱。”
晏昭听得心烦意乱,面上还笑道:“那确实是赚回来本了。”
萧回一时愕然,瘪着嘴不说了,心下想到,楼里的姑娘用得上二两银一瓶的蔷薇露,过夜怎会只要一两银,阿昭哥那么聪明的人,怎会连这都想不到?
他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而晏昭收敛了笑意,说:“知道你赚回本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