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们绝口不提,有人心怀不甘到了天都。”
景珏怔然,不知他所言何意。
天都安逸闲适,距北地三千里,景珏不曾去过北阳关。
自小生长在边塞的景瑶已然懂了他的意思。
“七年前我年纪尚小,记得那一战是败了。”
景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说起那时的境况,过了这么多年,那抹血色依然不能从她记忆里褪去,又不敢想起。
“当时灼墨军的阿叔和朔北骑兵几乎是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北阳关天险,山脉以北却是平原,华光城就在那里。戒备稍有松懈,朔北人就会攻入城中,七年前那次,灼墨军粮草无几,朔北几乎已经要占领华光城了。”
“阿爹和大哥还有灼墨军的阿叔们死战不退,粮草无以为继,他们一直在厮杀中等待运粮官,没有等到。破釜沉舟决一死战,杀了不少朔北人并截获了他们的马,获得了喘息之机的口粮。”
关清听懂了最后这句,朔北并没有很多的粮食,不可能是从他们手中夺来的粮草。
他说道:“哦,一定是把战马杀了作口粮才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
景瑶张了张嘴想说不是这样,是比这更惨无人道的事。
战争中敌人是可恨而可悲的,是仇敌,可眼前的三人不必知道。
景瑶此刻也庆幸,萧回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听得懂这句话,战场就是这样,血肉埋没入泥沙。
“我们杀了朔北人,他们入城也杀了不少华光城和浮云镇的百姓,他们抢掠女人,杀掉孩童和男子,近乎屠城的一战。等来的粮草只有阿爹奏疏里讨要的七成,还被官员盘剥,最后堪堪剩了三成。”
“军中将领无奈向边关百姓征粮,写了借粮欠条,由百姓从自己口中抠出来粮食养他们,而这些百姓,有的饿死了,有的死在了马蹄下。战事平息后,拿着欠条来索要粮草的人家寥寥无几。”
“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是官员渎职,贪墨粮草造成的。”
景瑶想,国土未失一寸,天都城只知灼墨军屡败屡战,悍勇异常,夺回失地。
他们是傻子吗,不知道战争会死人的吗?不知道死了很多人吗?
不啊,他们肯定知道,但他们说,南梁没有败。
战争是通往和平的必由之路,正如黑暗是白昼的序言。
残酷亦是为了恬然安居,所以国还在,家就有指望。
而死去的有名之士尚有坟冢,城池中被劫掠强杀的百姓没有名姓。
无名氏不当死。倘若粮草补给充足,蛮人不会有攻城略地的机会,灼墨军的阿叔不必死伤那么多,华光城的百姓也不会蒙受此难。
但要说怨恨,果然最怨恨的还是朔北蛮子,犯我边境,欺我百姓!
仇恨朔北理所应当,那怨恨那些盘剥军需的人,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她口中叙说的战场并不是孤鸿映晚霞,旌旗蔽长空啊!
是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景珏沉默着不作声,关清喉头干涩哽咽,“是……朱思明?”
军需粮草要户部下拨,朱思明身为户部尚书恐怕还贪了一笔不小的数,致使边关险些失守。
“你的意思是七年前那一战中活下来的人与他有仇,拿到他贪墨的证据要扳倒他?”
晏昭先前不敢这么笃定地说,可他查到了另一人的出身。
“郑从彦,祖籍就是华光城。”
“不对。”关清立即反驳道:“这个郑从彦祖籍是华光城没错,但他很小的时候就随家人搬离了华光城。我记得他,释褐试他是得到朱思明赏识才能为官的,照理说,朱思明待他有知遇之恩,是他的恩师。”
“你爹给你弟弟关沛谋前程都知道调他一个二甲进士外放为官做政绩,朱思明待他好,郑从彦岂会屈居翰林小官之职?”
景珏冷笑,关清不可能知道这些,他知道的一定都是关大人告诉他的。
徐长慎、朱思明和关彻地位相当,关大人是什么目的,想将郑从彦从中摘出来?
景珏丝毫没有怀疑可能是晏昭的猜测出了问题,一个不惜性命为民请命的人,他不会是局中人。
“年关将至,天都城来了个北地的戏班子,晏泽芳和郑从彦曾是同僚,你约他听戏,他总不会不来吧?”
“他来了你能干什么?”
景二公子一介莽夫,他能有什么好点子,把郑从彦捆起来,拷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拿到的罪证?
景瑶:“不可滥用私刑,但我二哥说的也不无道理。朱思明徐长慎身死,晏公子若要验证猜测属实与否,郑从彦还是个能突破的口子。”
“而且——”景瑶到底是女子,比她哥哥心思细腻,加上她亲身所历七年前边关惨相,她默然片刻道:“他要真是为七年前的事,我和二哥也是景家人。”
此事暂且敲定,晏昭邀郑从彦到戏园子听戏,焚香雅室,楼观高台,无一遗漏。
景珏和关清不在此间,他们三个,捎带了萧回,都在楼下厅堂中,仅晏昭一人与他同室。
什么都没错,只是今日这出戏是郑从彦点的,戏名《阳关煞》。
而古阳关,正是如今的北地边境之城。
“泽芳以为,这出戏如何?”
“曲白相生,唱词婉转,技艺高超,郑兄点的戏确实不俗。”
晏昭眸光似有深意,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阳关煞》这出戏是北地新兴起的名戏,尤以北调雄浑苍凉起,南调哀婉之声结而出名,堪称一绝。
近年来,许多戏班子都在唱这一出戏,何人所作,却是不知。
“愚兄以为,《南歌子》这一唱段最好,东风遣恨、眉间朱砂雪,是在下以为最得意的一段,泽芳年纪虽轻,却才华出众,以为如何?”
晏昭自然还是夸,却懂了他的意思。
《阳关煞》这出戏说的是古阳关战场旧址,有户人家的公子考中举人竹马青梅好事成双,新婚大喜之夜,新娘被当地一豪强纨绔强抢了去,欺辱折磨致死,鬼魂徘徊阳关不去。
那古阳关原就有数不尽的冤魂怨鬼,女子的魂魄入梦,公子以身饲众鬼,鬼怪附身,终杀了那豪强一家。
这出折子戏刚问世时,世间褒贬之声不一,不知作曲戏文者何人,只猜大抵是一轻狂愤懑的书生,无知狂妄,偏僻乖张。
前半说尽儿女情长,后半说尽吊诡苍凉。
结局正是郑从彦所说的,东风遣恨,碧纱溅血,眉映尺刀锋,怨鬼附身的公子报仇雪恨。
“早闻郑兄惦念亡故妻子,昭斗胆一问,不知嫂夫人因何早亡?”
“七年前被一伙贼人劫掠,受辱而亡。”
晏昭心道:果然如此。
世上怎会有没由来的爱恨,是是非非早已分明。
他怨恨朔北蛮人,也怨恨南梁虫蠹。
这些事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除却郑从彦隐去的部分,他的恨意并不隐匿。
可晏昭直到今时今日才看明白,为什么呢?
因为阿公要他去看徐长慎。
“郑兄与前中书令徐长慎可有私交?”
“为何有此一问?”郑从彦反笑他,“你与徐大人师出同门,若论私交,当是你二人更笃。”
晏昭轻笑,“不是他,那是何人帮你拿到朱思明的罪证呢?”
郑从彦为官一载有余,纵然他有天大的仇怨,是如何能在查到他当恨之人是朱思明?
除非是有人帮了他查证七年前军需粮草一案。
晏昭让萧回帮他问朱思明的问题,卖官鬻爵,贪墨是为了买更大的官,贪更多的财,然后位极人臣吗?
有野心的人连一人之下的位置坐得都是不舒服的。
徐长慎死得太是时机了,他自缢而亡,新法就此而止,南梁却收了朱思明贪墨三十载得来的银两入国库。
便是他败了,他利国利民的心愿并没有败,国库丰盈,南梁与朔北有了一较之力。
煽动徐长慎自缢的人与教唆郑从彦复仇的人是同一个!
这人隐匿在背后,所图甚大。
徐长慎与朱思明身故,朝堂上的顶梁柱唯剩了关彻。
晏昭早前为难,借关清之口问关大人,会否为秦、幽二州灾民请命,关大人没有请命,圣上没有要杀徐长慎,可徐长慎还是死了。
以朱思明的家产做交换,换徐长慎自缢而亡,从结果来看,关彻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是关彻关大人交给你户部的真账册?”
“他们同朝为官,如此致命的把柄在手,哪里用得着假我之手扬起屠刀?”
郑从彦意味深长笑,“给我证据的人是一个看了数十载风雨的老人家。”
晏昭面色苍白,唇瓣颤抖,像是想到了什么。
郑从彦忽地觉得他也有些可怜了,倘是一个人连他从来坚信的东西都不能信了,今后如何交付信任呢?
台上戏子咿咿呀呀扬着水袖,正到了古阳关战场万鬼同哭那一段。
郑从彦望着大堂中四看得聚精会神的人,关大公子抹眼泪,草原质子懵懵懂懂只觉肃杀气。
高处探究的目光由不得萧回视若无睹,他转过头来,面无神情,不卑不亢望回去,和郑从彦四目相对。
晏昭思及戏文中血溅的结局,想到萧回的身份,不动声色向窗边一站,挡住他们二人。
郑从彦失笑,问晏昭,“草原的这位殿下,听闻其生母并非朔北人,而是我边境城池之民,被抢掠至草原,想必受了不少欺辱吧?”
“蛮人欺辱她们,受辱的女子大多不堪受辱自尽了,便是生下混着两族之血的孩子,也是地位卑贱的下人奴才,他母亲为何生下他,还让他活下来了呢?”
晏昭没有问过萧回,但他母亲应当还活着。
是这样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采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表达了对敌人的痛恨之情,这里关大公子真不知道,景二公子和阿昭哥知不知道呢,兴许能听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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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古阳关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