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关,晨起薄雾虽浓,天都街巷里已然有卖小食的店开门,香气袭人。
萧回双手交叉拢在袖中,慢悠悠沿着街头走到巷尾,思忖着晏昭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到他去花楼,好像也没有生气。
他听关清的去那风月无边之地问情,问的他自己的情,他大抵是一清二楚了。
昨夜确实不亏,天都城万金台只消一两银子便可入门中,只是入门的价格,和姑娘春风一度要价二十两银。
说来羞涩,他没钱。
没钱有便宜的妓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被人好一通嘲笑后,萧回表明来意,惹来了更多的嘲笑。
问情,谁来风月地问情?
亏得蛮人质子生了一副好皮囊,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瞳盈星河,眼窝深邃,薄唇显疏冷,鼻梁却生得秀气。
闭口不言时漠然而添冷寂,言语便带三分笑,清澈又温和。
那弹琴的姑娘今日无客人指名,她频频看了萧回几次,到底是以帕掩唇,愿意帮萧回问情。
若是登徒浪子,臭皮囊她不愿意,总归一个相貌出众的少年郎,她也不吃亏不是。
于是蔷薇馥郁香,暖灯红纱帐……不解风情的少年郎懵懵懂懂坐在桌前,惹得那披着绣金红莲薄纱,旖旎风光半露的女儿家都不好意思了。
“公子不困吗?”
萧回不敢困,他就傻了这一回,居然敢信关清的话。
“方才听公子说起,可是有何不解的烦忧?”
“我一见到一个人就心生欢喜,可我与他相识太久,久到所有的事不说自明,近来却觉得,心有迷雾,怎么都不明白。”
书琴姑娘托着香腮冲他抛媚眼,心下笑道,这有什么不甚明了的,天底下哪里有新鲜事呢?
“公子觉得,奴家遇到的恩客为什么点奴家的名,要和奴家行鱼水之欢呢?”
萧回脸颊红透了,不懂怎么忽然就说到床帷帐中去了。
“姑娘身不由己,嗯……貌美如花,惹人生怜。”
“公子觉得我美?那你那位好友可美?”
“论及皮相,自然算是美的。”书琴姑娘宜喜宜嗔,一颦一笑尽显风情万种,在这风流地受人追捧也应当。
萧回想了想,还是加了句,“他生得也很好。”
书琴姑娘又道:“今日若是在这红帐里的是他……”你可愿共度良宵?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这人青着脸皱眉,决然打断,“他不会在此。”
书琴姑娘撇撇嘴,这么生气干什么,她在这儿许多年还没替自己生过气呢!
念在他不识爱恨的份儿上,反觉得太过好笑。
欲为心之种,情亦心所生,来他们这儿的恩客都因色心而起,不是无情,只是此情非彼情。
她怎么瞧着这少年未动色心反生痴情呢?
色为皮相尔,情痴者甚微。
人生自是有情痴,情痴不自知。
“公子哟,您呢,此身此情分明,当忧心的事不该来这儿寻,不过您在这儿待一晚,回头看您那位美人作何感想,便也当知他的心了。”
书琴姑娘见不得这等人间有真情的好事,瞧他一身衣衫不似手头宽裕,心下不甘,俯首贴在萧回耳边,吐气若兰。
“今夜苦长,奴家给公子想了这么好的主意,公子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吗?”
萧回摸遍全身也就找到了一两银,书琴姑娘嫌弃地塞到衣襟前,暗骂这年景不好。
足风流的少年郎都没几个钱,脑满肠肥的员外锦绣华服总爱看她们盛装描眉,轻歌曼舞,掷几个钱也说不好。
书琴姑娘心道,大劫不渐,世道不好,不知道这天到底什么时候塌啊!
萧回自是不知她心中所想,没敢上姑娘的床榻,夜半回去,想也无处可去,将就一番就在桌边歇了一晚上。
于是这衣衫上就染上了蔷薇香。
回来了,见了晏昭,他看着不怎么在意,还叫他走。
萧回负气,走就走吧,谁离了谁还不能活了。
奈何街上小食的香气氤氲,香味直冲鼻子里钻,吆喝声不断。
“糖三角、糖糍粑!”
也是奇怪了,这条街卖的怎么都是甜的,他怎么记着晏昭不嗜甜呢?
走着走着又到了万金台,书琴姑娘刚起,打着哈欠嗤笑一声,权作不认得他,要去吃早点。
不开眼的萧回还要拦住人家姑娘问,“我记得姑娘说祖籍是北方?”
书琴姑娘翻着白眼道:“我十岁就叫拐子卖到天都了,隐约记得自己是北方人罢!”
萧回依旧是跟着她,来往路人见怪不怪,全然将他视作求风尘女子芳心的登徒子,走到一无路可走的角落里,有家小店面。
书琴姑娘搞不懂这人不去试他意中人的真心,反倒跟着她来做什么,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想请我吃早饭还是约我赏花抚琴?得先递帖子,去春风楼寻个雅座包桌宴席才行。”
她嘴上贫,也没耽搁吃饭,熟客一般叫道:“糖油圈,一屉汤包,再来碗菜粥。”
萧回还是看着她。
姑娘额角直突突,“怎么着,你别看我吃得多,练舞抚琴都费力的!”
萧回笑着罢罢手道:“不是这个意思。”
她和他昨晚见到的妩媚风情的抚琴女子不一样,她不该在青楼里,该像个侠客一样不拘小节。
“一大早见没见你的意中人?他可问你昨夜宿在何处了?”
“问了。”
书琴姑娘烟眉轻挑,“不枉费我漏在你身上的香露。”
“他不在意,还让我走。”
“那你就真走了?”
书琴姑娘心道,人长了嘴就是让说话的,除非他遇见的是不通情理之人,不然那就是这个情痴是她看走眼了,不过如此。
“我刚刚路过的那条街上卖的不是他喜欢的,他原先也不是天都人,小食常用汤饼和杂面粥……”
萧回闷闷道:“这些他来了天都就很少吃了,入乡随俗跟着当地吃甜粥糖包。”
书琴姑娘:“……”
她真是,她就不该问。
“那你跟着我是想做什么?看看我这个假的北方人兴许知道什么菜谱,教给你吗?”
书琴不耐烦地说:“没有,不知道。”
除了从北方迁居天都来的人家自己养的厨子,街巷的小食馆开门迎的仍是平头百姓,吃不惯北方口味,自然要入乡随俗。
小店客人少,店老板一人就顾得过来,听到这桌客人的谈话,笑吟吟凑上来道:“我祖籍就是清河的,客人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我准备自己吃的小食。”
书琴姑娘道:“你瞧他哪里像是客人,分明是想来偷师的,好学会了哄他那叼嘴的意中人!老板你打发他走就行了,哪用得着这样麻烦!”
“开门即是客,何况开店做生意,这也没什么技艺,您爱尝的汤包还是当地人教给我的。”
“菜粥和油圈总不是天都的口味儿了。”书琴姑娘银牙夹起酥脆的油圈咬了口,同萧回道:“记得给钱。”
老板呵呵笑道:“多谢书琴姑娘照顾生意。”
转头和萧回说:“您说的汤饼和杂面粥,今早上我正好吃的就是这个,您是要给谁带去?”
“嗯。”萧回犹豫道:“能不能教我做这个?”
“行是行,只是这几样都是自己吃的,当地人吃不惯,我也就只在早上做我自己的。”
老板有些为难,这公子哥不论身份如何,总归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能搭上关系的。
他要是强逼他现在就教,他也没办法违抗。
“也不用特意教,等哪日您再做了,提前一日差人告知我一声,容我在旁看着就行。”
这不是什么大事,老板一口应承下来,才发现他这小店面连个像样的食盒都没有,总不能叫人端着碗饭串个几条街。
书琴姑娘真是好心肠,怀中拿出帕子一抹嘴道:“我去给你找个食盒来,你等着不要走。”
萧回等着顺手将她的饭钱结了,老板惆怅道:“哎,书琴姑娘真是古道热肠,可怜可惜。”
怎么可怜可惜了?流落风尘之地,命不由己。
萧回谢过他们,拎着食盒发现老板还多放了几个油圈。
老板低声说:“其实咸油圈更正宗更好吃,只不过书琴姑娘爱吃甜的。她老是拣没什么客人的时候来,怕人家嫌弃她……哎,你可别跟她说。”
这真是局中人不开悟,什么红纱帐底卧鸳鸯,色心情痴两不知,都抵不过可怜可惜了。
萧回转道又回去找晏昭,院门没有上锁,起居屋却上了锁,从里锁住的。
他伸手想拍门,犹豫半晌又放下了。
爬树的猫儿因着沾了他身上的蔷薇香,也让主人赶了出来。
猫妾睁着大眼哀怨地看他,又像是闻到了什么香气,绕着食盒喵喵转圈叫着。
萧回坐在门前石阶上,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木门轴枢转动,咯吱声应着喵喵声开了。
晏昭低眉看向那垂头丧气的背影,说:“不是走了吗?”
“没走,买饭了。”
晏昭盯着那食盒上万金台的图案标记,眸子含着凉意。
萧回未觉,自顾自道:“你还没吃饭呢吧,这大概是你家乡那边的饭食,你尝尝味道对不对,等我学会了再给你做。”
“万金台还教厨艺?”
萧回愣神,端详着晏昭,清凌凌如霜雪一般的人,他从前觉着这人高洁出尘,不可亵渎。此时眉宇紧蹙,平添浊世气,一如十丈软红尘摸爬滚打的凡人。
“不是,我……好像是,想求你,可怜可怜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