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未起,栖凰河周围热闹非凡。
打赤膊的少年撸起裤管踩进水边,有的干脆一猛子扎进去头顶着鱼儿才出来,被岸上的人一惊,好不容易摸到的鱼儿扑腾回水里,便懊恼地再入水抓鱼。
萧回不通水性,顺着河堤走,一只袖子抱着摘来的杏子,另一手啃着甜滋滋的果子,眼中还要艳羡地望着摸鱼少年。
真好懂啊,小质子真好懂。
晏昭看他羡慕得不得了,刚想说要不让他也去试试摸鱼这事,不留神,瞧见了另一位经常逃学的学宫学子。
听说也是位备受欺凌的凄惨角色,和萧回单薄的身量比起来,却精壮很多。
“哎,那是不是关大公子?”
晏昭奇道,他在学宫唯唯诺诺,被人欺负了连句话都不肯说,如何认得关清?
小质子老实回答,“我撞见过他挨打,被一群人,他弟弟关沛带人打他。”
晏昭讶然道:“竟有此事?”
他一个小书呆子能看见蛮人质子备受欺凌已经很难得了,至天都的时日不长,他记得关清的出身已经难得,哪里会看到学宫书院独属于少年人的恶意排挤。
“回头我会将此事告知阿公。”
“别!”
能为关清撑腰的当然只有他爹,可他爹默许弟弟欺负他,那就不会给他撑腰,告诉大儒反而会让那个严苛的关大人心生不满。
萧回赶忙阻拦,又不愿意把这些讲给晏昭,便说:“打不过就找家里大人来,会丢脸的。”
晏昭倒是明白这个道理,从前他和人论辩输了也不会找阿公来给他找场子。
水中的关清摸了条肥美的草鱼扔上岸来,离水扑腾挣扎的鱼儿在萧回脚边奋力翕动鱼鳃。
湿漉漉的关清上岸,捡起地上脱下的干衣物胡乱擦了擦,先是看到了晏昭,翻了个白眼,又见他身边乖巧啃果子的萧回,拎起地上喘不过气的鱼儿吓唬他。
小质子如今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岂能被这点小事吓到,他有些好奇地看着缺水的鱼,不留神关清顺手从他怀中捞走了好几颗黄杏。
关大人家里不会少一条大公子亲自下河摸的鱼,萧回下意识想到自己,关清摸鱼一定也是吃不上饭,才要偷偷填饱肚子。
小质子思维发散,拦住关清的去路,难兄难弟互相体谅,于是把打来的杏子全给了他。
关清眼角抽搐看着这脑子有问题的质子,跟他没办法沟通,只得和晏昭说。
“他为什么全给我?”
晏昭:“……”
“同窗之谊。”
有病!
关清嫌弃地看着这两人,转身就走,又折返过来,把黄杏包揽,深以为这份深切的同窗之谊实在不能辜负。
关清转身要走,小质子澄澈如洗的目光令他稍稍有些良心难安。
“你们要不一起来?”
晏昭:“未有拜帖,岂能擅自叨扰关大人。”
关清暗骂:小书呆子!
萧回眼巴巴看着那条快要窒息的鱼儿,真是可怜啊,明明一刀就能结束,还要被吊着折磨这么长时间。
所以这么肥到底是什么味道!
“我不去关大人府上,你们来不来?”
晏昭打算推辞拒绝,萧回已经抢先应下了。
“来!”
既然是带萧回散心来的,他说要去,晏昭只能陪同。
关清确实不打算回关大人府上,绕过北直街向南,继续向南。
萧回不能离开天都城,晏昭正要问,关清出声道:“到了。”
晏昭来过这里,萧回初入天都城那日也有幸路过。
春风楼,春风得意,目览星辰。
关清不回家还有这么好的去处?
萧回终于意识到是他一个人胡思乱想,擅自把人当成和他一样的小可怜。
春风楼朱漆金粉,雕栏玉砌,进出人等无一不体面,算得上天都城上等的酒楼。
关清一身半干半湿的衣服,半只裤脚撸到小腿肚子,踩着一双草鞋,还拎着草绳扣住的鱼,活像个渔夫的儿子,是以,他被春风楼前的门童驱逐了。
“哪里来的臭打渔的,春风楼不收你打的鱼!”
“……”
晏昭小脸一拉,眉头一皱,“《商训》有云:礼文相待,交往者众。开门即迎四方客,收得乾坤八方财,怎么还有欺客赶客的道理?”
关清仿佛见鬼一般,仆童的神情和萧回一样迷茫,什么意思呢,文绉绉的,头皮好痒,糟糕,感觉智慧在蠢蠢欲动,要破土而出。
小仆童比萧回年纪小,还不如他有学问,怒道:
“就你读了几天书!就你认得字!拽什么?有本事去考举人当大官去啊!”
“昭确有此意。”
小仆童瘪嘴,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袖子抹了几下还抹不干净,狠瞪了晏昭一下,红着眼跑回去跑堂了。
关清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件一样打量着晏昭,萧回半晌憋出来一句,“阿昭哥真厉害。”
晏昭听出来语气中有些不便言明的讽意,不予理睬,转而对关清说:“鱼,要死了。”
“反正都是要杀的。”关清不在乎地挥挥手,“从春风楼的后堂穿过去是近路,不过人家不让咱们进,绕一下路也不是很远。”
春风楼倚着栖凰河畔而建,背后是一片临水人家,屋舍寒酸,茅草飘转水塘,风吹墙缝三伏清。
“我师父家,到了。”
萧回更加羡慕了,“除了学宫的夫子们,你还有师父?”
关清得意笑,“我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他会的可多了!”
萧回惊讶地张大嘴,天真无邪问:“比阿昭哥的阿公温大儒会的还多吗?那你师父应该比温大儒更有名才对吧!”
关清的脸晒得本来就不够白净,小脸一红更是不得了,活像沙锅里炒过的栗子。
栗子精含糊道:“谁、谁知道!又没有比过!”
少年人吵闹声惊动了茅屋里的老叟,老叟布衣阑珊,花白稀疏的头发上簪一短枝桃木,步履还称得上健硕,看到大草鱼时眼冒精光,又见三个小少年,立即吹胡子瞪眼。
“怎么来了两个吃白饭的!”
老叟抽出腋下卷折的两本蓝色封皮的书摔到桌上。
萧回瞄了一眼,这老叟身上没有半点读书人的风骨,对如此珍贵的纸张也不甚爱惜。
再偷瞄一眼书,是他没有听过的书名,他侧目望晏昭,小先生眉心轻皱仍有思量。
关清动手刮鳞去腮破肚,鄙夷地看了眼杵在那里不知道动一动的两位,没好气地指挥他们去砍柴打水。
“不干活就不用吃饭了!”
晏昭和萧回不吃晌食,倒是听说有些穷苦人家一日在晌午食一餐捱过去,但这会儿还不到午时。
“师父睡到辰时末才起来,午时要到春风楼和掌柜的商量过午的戏。”
萧回:“什么戏?”
“戏就是戏咯,什么戏都行,襄王一梦还是帝女有泪,神鬼怪异都可以。”
关清本来想嘲笑他个乡巴佬,想到他只在书中听过的茫茫荒原,黄沙遮天,深觉朔北连乡下都不是,就没有心思嘲笑他了。
“搏君一笑的说书人,俗称说书先生。”
晏昭想起初入天都城那日,春风楼中听到的一出《帝女泪》,原来是这位先生讲的。
“我们能去听你师父说书吗?”
关清:“可以是可以,但不能白听。”
萧回手脚麻利,狗腿似的给他打水择菜砍柴,惹得关清的脸色变了几次,一口闷气憋在胸中无法宣泄。
辰时末才睡醒的老人家有人做好饭端他嘴边,他当然是继续研读他的话本子。
折扇轻摇,醒目拍桌,铿铿然气势恢弘。
“常言道:英雄不问出身。话说南朝有位武帝,称帝之前就是个草莽,家境贫寒,出身微末,以砍柴种地为生,闲暇还编草鞋来卖,卖得的银钱干什么去了呢?
哎,武帝英明神武,少时有个小小的嗜好,樗蒲五木六博之戏,说白了,最好赌。赌骰子打叶子牌,无一不好,这也不妨他成为名留青史的好皇帝。”
萧回边给灶边的大锅添水边聚精会神听他这会儿清嗓子的练习。
阿昭哥也在,他不敢问说书先生,便问晏昭,“这个是不是《南史》里那个‘太白经天占,人主更,异姓兴’的那个武帝?”
“不错,是他。”
晏昭对他刮目相看,明明前段时日还是头悬梁锥刺股也记不住南史的朽木,竟然开窍了。
“说书先生说的是真的还是《南史》上写的是真的?”
从没有人告诉晏昭需要怀疑典籍所载的真实性,晏昭发觉质子殿下真的不通礼数,不然怎会问出如此叫人为难的问题?
“武帝喜欢六博戏还能做皇帝,就能说明好赌是无妨的?”
萧回搬了小杌子坐在灶膛前烧火,自顾自道:“那还有更多的赌徒倾家荡产死于非命,怎么能说这是无妨的?”
其实阿公嗜酒,寻常人家酗酒的男子也不是好男儿,但放到阿公这里,温大儒好酒便也成了真名士自风流。
晏昭不打断他,由他自己思索。
“还有英雄不问出身这话,我和关清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说罢他还认真地点了点头,似是颇为认可自己的话。
“阿昭哥说,后来记载南朝武帝,说他是高祖弟弟那一支脉的后人,这不叫草莽出身吧?”
晏昭竟无言以对。
后人粉饰的面目而已,他还没有深究,初识字的小质子反而戳破了这层浮粉。
“传奇演义不可尽信。”晏昭淡声说了一句,又恐打击到他,加上句,“若是话本子有意思,挑些来读书明理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