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子识字实是天底下头一遭无稽之谈,温大儒都从未有过如此教授弟子,正是怕弟子学了传奇演义中一身不知进退的草莽气。
晏昭却觉得,萧回不会学坏。
读书就是为了辨别是非,明理做人,知道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知道如何走上正确的道路。小质子还没读过几卷书,已经能想这样许多,绝不是先生们口中的朽木。
两个小少年的疑问好似是被院中老叟听了去。
老叟以为他们太瞧不起说书人的行当,一拍醒木,合扇咔哒一声敲在桌上,冷冷一哼,换了套故事。
换成神鬼志异的荒诞狐鬼的故事,老叟捏着嗓子唱了一吊戏文。
“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
昨日罗裳化作尘,此夜初逢画阁春。
昼来宵往兮,青丝成白骨,月入西河兮,日出升东渊……”
说书的老头子有一把好嗓子,吃饭的家伙什儿原也不是萧回三言两语说跑了的。
老头子拽了把嗓子,唱得戛然而止,听的人意犹未尽。
“我晋开阳的招牌可不是泥团捏的!哼,还能叫你们两小儿砸了不成?”
萧回和晏昭相视一眼,手脚快上几分,尽在不言中。
鲜活肥美的大草鱼皮骨分离,熬出白色汤汁,煮一碗面,肉和汤都盖在面上,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打从到了上林学宫,萧回的小日子过的不错,再没有饿过肚子,就是夜里读书识字都有茶点垫肚子。
时人含蓄,尤其古城烟阳更是婉约,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吃法。
但闻着那条鱼应当死得其所了。
关清不情不愿给那两人盛了两碗饭,要不是多了他们俩吃白食的,这顿可以给师父省下半斤粮食!
如今的粮价可不便宜。
“你们要去听师父说的书,就得帮忙卖花生饴糖茶水,起码得把饭钱挣回来!”
萧回握着筷子的手愣了一下,嘴里的鱼汤都不香了。
据说读书人都是以抛头露面沿街叫卖为耻的,阿昭哥应该不愿意吧?
他满脸愁苦看向小先生,小先生面不改色,认为理当如此。
“自食其力,该当如此。”
“那我呢,我卖不出去的。”
萧回巴巴地望他,本想靠着他拒绝,哪知道晏昭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等到萧回颓然的指着眼睛的时候,他才了然。
质子殿下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统,异域的那一半不算十分突出,唯独一双眼,见之难忘。
草原质子有双星辰湖泊一样的眼睛,太好认了。沿街叫卖事小,但让草原质子来,恐怕非但卖不出去,恐怕还会遭到不少明里暗里的欺辱。
“我去就行,你待在这里,等日落我们回山。”
萧回一听,更是坐立难安。
晋开阳细嚼慢咽听他们说完放下碗筷,眯着眼看过来,像是刚认出来这是个蛮人,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老人家都这样,遇上他能插嘴的话总想说上几句以显这一生没有白活。
“老头子我年轻那会儿,烟阳城有不少异族,少年少女眸色发色可比你的惹眼,你这哪里就吓死我们南梁人了?”
“您年轻那会儿,这里还是烟阳城,不是南梁的天都。”
关清没忍住泼他师父冷水,惹得老人家惆怅万千,长吁短叹。
时移世异,少年郎能变老是件莫大的幸事。
晋开阳掩去年华感叹给他们出主意,“见过街巷里商贩找的托儿没?把眼睛蒙起来,就装作是一双兄弟。大的呢,读书识字,小的天盲,为生计所迫,和那些个风雅人吟诗诵句几来回,君山银针、苍山雪绿、雨前龙井甭管什么名贵的茶都好卖得很!”
关清:“师父,他们是好卖了,那我呢?”
“你?你识得几个字,会读几首诗?”晋开阳对徒弟嘴巴刻薄,“等你能把我珍藏的演义话本全背会了,自有你的去处。”
“嘿嘿。”关清接过晋开阳扔来的话本,没出息地笑道:“谢师父!”
穿一身洗得发白蓝色长衫的老头子跟前头走,头发稀稀疏疏的堪堪簪起簪子,后头短打少年喜形于色宝贝似的抱着几本页角翻卷的书。
萧回问他,“你在高兴什么?”
“我师父要把他吃饭的家伙事儿传给我了,我不能高兴吗?”
关清举了举他手中的东西,写的是《帝王逸闻》和《百臣传奇》,顾名思义,大抵是些经由正史改编的传说。
“说书的一开始都是从史事开始说的,我师父这是要让我接他衣钵了。”
依礼数来说,晏昭此时当贺喜,可关清并不仅仅是一个破落穷酸说书先生的弟子,他还是当朝一品大员关大人的长子。
“你父亲,我是说关大人,他会允许你做一名说书先生?”
“他当然不同意,不过他也管不着。”
自从拜了晋开阳为师,关清早想好他的出路了。
“等我长大,侍奉师父颐养天年之后,就离开天都城,到惠州儋州去做说书先生。”
说罢他顿了一顿,唯恐人笑他胸无大志没出息,扬起头鼻孔朝天,逼着萧回定约。
“要是哪天不幸流浪到朔北,你可得来给我捧场。”
萧回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应道:“好啊,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很多金子。”
“不过,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惹得严肃板正的晏昭都忍不住笑了。
关清还要嘴硬,“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倒霉催的天都城,你难道不想吗?”
“还好,哪里都一样,天都城有很多好人,像长公主、温大儒、阿昭哥、景二公子……都是好人。”
萧回掰着手指数了几个,关清听着,景二都算上了,居然没有算他!但是,哪里不对。
关清悚然道:“天都城只有一位长公主!”
萧回赧然,“那我说的应该就是她,很温柔很漂亮的长公主。”
“不不不,你说的肯定不是她,长公主徐娘半老,还算漂亮,绝不温柔。据说她养了数十面首在府上寻欢作乐,稍有不如意就会折磨他们,凶戾恣睢,暴虐好色!”
说话的功夫就看到了春风楼,晏昭没办法融入他们非议皇亲国戚,静静听着倒也不觉得是大不敬,权作消遣。
快从后门进春风楼了,他见萧回好似忘了,于是出声打断他们。
“萧回殿下,你的眼睛得遮一遮了。”
“阿昭哥,要是这么叫我,指定露馅,你叫我阿回就行。”
过午时分,从春风楼外二楼雅间的窗棂向外看,恰能看到天都城的望星楼。
司天监正于顶楼观星,太史令过午时于望星楼放飞奴,以此昭示今夜无雨,明日朗晴。
雪衣飞奴的羽翼在望星楼张开,回来时会染上夕阳的红色,算得上是天都城一大奇景。
放飞奴之后,春风楼名不见经传的说书先生晋开阳才会开始说他的演义故事,这是定时。
关清提着竹篮在大堂,看哪位带了小孩来的,或是口渴的无聊的,上前卖饴糖和粗茶,不值几个大钱,春风楼拿大头,分给师父三成利。
二楼也能一览大堂说书先生和平头百姓其乐融融,上层的贵人们却也觉得,说书先生难登大雅之堂,不是专程来看他的,那就是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来的。
掌柜的知道跟着晋老头来的一双兄弟中有个认字的,就让他二人到二楼。
雅座之间以幕帘隔开,造了一间泼墨弄香分茶的雅室。
“一壶毛尖,一盘松籽儿,一碟桂花糕,再来个伺候文墨的。”
伺候文墨的,吟诗作对的人,若是一时诗兴大发,须得有个通文墨的记下来,便是文人词令嬉闹,也得有个公道人。
春风楼掌柜的盼望晏昭的用处也就这个,故而卖出去的茶水点心只分给他们二成利。
晏昭奉茶后伺候几位儒生笔墨,甫一落笔,就听室中一儒生问:“你这字惊鸿游龙,师从何人,何处仿的帖子?”
师从温衡温世平,当世大儒,前大梁太师,今上林祭酒,正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萧回不懂词作,只是听了这些人的“白日唱高歌,愁来愁去”总是一腔抱负怀才不遇,腹诽道:在这儿的几个人合到一起都比不上晏昭。
晏昭不是好显摆的人,自不会将温大儒报上,他还不擅扯谎,萧回只好上前道:“我家隔壁之前住了位老先生,先生教哥哥写字,后来这先生就云游四海去了。”
众儒生捶胸顿足,恨不能相见。
这时才看到兄弟二人中的弟子眼上缚了黑绸,不好揭他们伤心事,又叫了一碟昂贵的茶点才让他们离去。
望星楼的白鸽驻足春风楼时,外头的栖凰河染上一片金红,白羽簌簌,河上渔夫正收网回家。
掌柜喜笑颜开和晋开阳结工钱,还问道:“晋先生,这两位是新收的徒儿?以后带着他两位来,我给您涨工钱。”
“可别,这俩白吃了我一顿饭,这是他们的饭钱,回头掌柜的要是还想请他们来端茶倒水,嘿!”
晋开阳掀了掀眼皮,眯眼数着掌心的铜板,乐道:“光有铜板可是不行的,得黄金了!”
掌柜的心下瞧不上这对不过是布衣装扮的兄弟,就算是读书人哪里就金贵到给黄金了。对晋老头的话嗤之以鼻,不好拂他面子,寒暄一二也就走了。
关清心想,不少人知道他是关大公子,怎么他的工钱就不涨呢?
正要向师父抱怨,见晋开阳幸灾乐祸朝楼上呶嘴。
楼上站了两人,一慈一庄,一笑一怒。
关清不寒而栗,低声叫那两人,“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