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在崇文馆这番话并未避开人,太医和侍候的太监宫女,门外的玄武军都听到了,金口玉言不容反悔。
萧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无辜可怜的角色,梁帝已然应允他入学宫了。
“陛下赐我名回,许诺我会回到朔北,您不怕我吗?”
“怕?那钦大君已是人中翘楚,南梁或许会怕草原再出一位像他那样挽万钧弓射长庚的大君,可你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南梁不会怕。”
萧回怔然,梁帝摸着他的脑袋,怜惜道:“听说太子身边的宫女苛待你良多,朕为你做主怎么样?”
“谢陛下。”萧回扯着嘴角溢出一抹苦笑,这不是在为他做主,是要让他当活靶子。
“萧回还有个请求,求您让春喜跟着我一起去学宫求学。”
“这等小事朕自会应允你,眼下处置那名不知进退的宫女给你出气才是正经事。”
倘是不知情的,真当这是长者慈爱怜惜小辈。
崇文馆与东宫的小花园一墙之隔,太子旭这人贤名在外,饱读诗书,温文尔雅。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可他还未加冠就有了这样的名声,那只能是皇帝造出的声势。
皇宫里没什么能瞒得过皇帝的眼睛,这其中包括他的儿子。
太子旭是个怎样的储君,学问如何,他还没有处理政事,在外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各宫的宫女们不惜贿赂掌事嬷嬷都想到太子身边侍候,连带着紧邻太子殿的崇文馆也沾了光。
崇文馆也有宫人,却不常在殿中伺候。
质子殿下性格绵软身份低下,轻慢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年轻漂亮的小宫女巴巴望着太子宫殿还能是做什么呢?
萧回不通人事,来了南梁这些时日也半通了。
陛下要为小质子出气,要找的便是给他气受的人,自然是太子殿下宫中那名叫莺语的宫人。
萧回眉峰蹙起,低头敛起神情,这哪里是在为他做主,是在让太子旭以为是他告状,与他交恶。
莺语片刻带到,太子殿下也跟着来向他父皇请安。
梁帝的训话才开始,跪在殿外阶前的莺语已体力不支般昏倒。
太子旭动了半步,又默默撤回了脚。
“这宫人倒是比朕的公主还要娇弱了,曹院正,你去为她诊治一番,看看可是有什么病症。”
曹院正低头拱手,目下只望尘土,不敢看君主,更不敢看储君,蹲下为宫人把脉,约莫懂了这出戏。
“这是……滑脉,已两月有余了。”
梁帝挥挥手,玄武卫登时将人捂嘴拖了下去,连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
太子旭面色如纸,嘴巴翕张,最后撩起衣袍,跪在梁帝面前。
“儿臣知罪。”
“吾儿堪堪舞勺之年,还不到该贪欢的年纪。宫人品行不端,竟与人私会,不宜再留在吾儿身边了,等再过两年为你加冠礼入朝堂参政,朕好为你择一静姝女子,如何?”
太子旭额角沁出汗珠来,不寒而栗,齿缝间挤出一句“谢父皇。”
梁帝起驾,太子旭颓然丧气,走的时候恶狠狠地瞪着萧回。
“多嘴多舌的蛮人,你给我等着!”
萧回默默接下了这口锅,送走太子,接回春喜,收拾了两身春衫,捏着鼻子喝了两碗浓稠的药汁,只等着离宫了。
到底是冒死拦御驾,春喜这一遭本该受廷杖三十,因着太子殿下的这出,南梁帝特赦免了他的杖刑。
小太监能跟着小质子去那读书人才能去的地方当然是高兴的,可这会儿他反应过来,竟觉得,这也不全是小质子运气好。
遇到燕昭公子,惹他怜悯,入学宫群臣反对,卧病招来了君主,一切迎刃而解,唯独与太子交恶……
春喜将一知半解的猜测揣到心底,不敢声张,却对质子殿下有了更深一点的了解。
到底是有心算计还是无心插柳呢,恐怕没人知道。
白日里梁帝才与臣下说了此事,天色将晚时,温大儒携弟子晏昭至宫门,草原质子即日起便也算是他的门生。
南梁的读书人替温大儒抱不平,授官祭酒的时候大儒说过,晏昭是他的关门弟子。就算要破例再收一名弟子,世家权贵比比皆是,偏偏皇上要塞给他一个蛮子!
气煞吾等!
好在,温大儒并未让萧回执弟子礼拜师,撒手全交给了晏昭。
温大儒的关门弟子出身寒微,年纪与萧回相仿,两个孩子确实翻不出天,口诛笔伐两句便作罢。
而只敢和晏昭搭话的萧回自然也是跟在他这里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了,不好的是,晏小公子像个老夫子,天天督促他读书。
“归师勿遏,古人畏之,死地之兵,不可轻也。今胜之不足为武,不胜徒丧前功。”
萧回听他读得昏昏欲睡,眼冒金星。
由他来复述的时候,还是一脸茫然,没有比南史先生授课时好多少。
萧回生怕再被骂上句朽木烂泥,被逐出学宫,赶忙作出一副上进求学不敢懈怠的模样。
“晏小公子,这个字读什么?”
晏昭和他年纪相仿,此刻竟有老怀甚慰之感,凑过去看书简,却见他指了个简易的字,不由得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后不放心,又挑了同页中的字问他,小质子茫茫然清澈懵懂。
看来是要从识字句读来教了。
小质子不曾学过文句,从启蒙开始才是对的,晏昭无奈之余不免怪自己粗枝大叶。
萧回不做声地低下头,果然,读书识礼的中原人,就算是好人,也还是瞧不上他的。
给他钱,收留他,都是可怜他。
可怜就能白得这么多好处,萧回打起精神,攥紧拳头给自己鼓劲,读书识字还能比饿肚子难受挨打难受?
“我肯定能学会的,别跟温大儒说我这么笨什么都不会,我不想被他赶走,求你,晏小……昭……”
他赌咒发誓,仍打算以晏小公子为称,在那清峻又微斥的目光下没敢说出来,好歹记得晏昭的名字,卡在喉咙间模糊不清。
晏小公子不是称年长的措辞,无论是晏小昭还是晏昭,更不是小质子该喊的称谓。
晏昭无可奈何,道:“你我属平辈,相交当以字相称,不可称名姓,因还未加冠,长者尚未赠字。”
“那、那应该叫什么?”萧回无措,想了几个中原称呼先生的,脱口而出道:“小先生、小夫子?”
晏昭刷地一下红了脸,吓到了一般后退几步连连罢手。
“从前街坊的小孩叫我阿昭,南梁风俗开放,不重称谓,只要不直呼名姓都不算失礼,殿下可以叫得随意些,别叫小公子夫子之类的就行。”
萧回忐忑的心放下了,长吁一口气,“阿昭哥,我的中原名字叫萧回,草原名字叫……”
“阿木尔。我记得,朔北话是平安的意思。”
晏昭做了质子殿下的启蒙之师,先从识字写字开始,日复一日教他。
小质子不是十分聪慧灵秀之人,显得勤奋也成了笨拙,读书一道迟迟不开窍。
山中不知岁月,料峭春寒褪去,冬衣换了春衫,不觉间,轻薄衣衫也炎热,这份炎热惹得山下都吵闹几分。
挑灯夜读的效果不好,笔墨费了再多收效甚微。
晏昭都看在眼里,怕质子殿下因此消磨心智,移了性情,邀他下山游玩。
近重午之节,上林学宫山道的杏树结的果子也该熟透了,学子们俯瞰的时候常能看到,他们眼见着指节大小的杏子长大,长成令人口舌生津的青杏,然后……
没有了。
那么一大片杏树林,青杏果子压枝低,怎么会没有了?
这也是萧回出山门望见的景象,一片绿色的杏林中本该挂满黄澄澄的果实,怎么就剩了树梢那寥寥几颗?
“之前问先生们,杏子到重午节前后成熟采摘,怎么现在就摘完了?”
质子殿下肉眼可见的沮丧,喃喃道:“怎么会没有了呢?”
“学宫道旁的杏林是百年前一位读书人种的,取‘独有杏坛春意早,年年花发旧时红’。因为是没有主人的杏林,天都城的小孩等不及杏子成熟,结伴爬树摘走青杏,成熟时,只剩几颗高处不好摘的熟透的果子。”
萧回遗憾不已,从高处看,万绿丛中一点青黄,还不是高到探不到,他不死心。
沿山道而下,青壮行人都作赤膊短衫打扮,拂面的风携着柔和暖意,不算燥热。
行至杏林树荫,萧回脚下像是拖了千金铁一样迈不开脚,晏昭回望一眼就知他想摘杏子,仰头看了看纤细晃动的树梢,皱眉不赞同。
哪料这小质子借来的胆子肥了,颇具豪情自夸道:“我爬树很厉害!”
“在草原的时候还爬过只有鹰隼才敢站的枝梢。”
晏昭还没有回答,就见小质子取了缚带将广袖缠紧,衣袂压进腰间,摩拳擦掌像只野猴爬上树。
晏昭:“……”
来不及阻拦,只能盯紧他,让他小心别摔下来。
一阵风吹过,树枝摇晃,树下站着的小少年比爬树偷果子的还要提心吊胆,又不敢出声,怕惊扰到他。
文墨兵法一窍不通的小质子没有说大话,他爬树确实厉害,也顺利摘到了这棵树上的累累硕果。
他笑着向晏昭挥手,扔了几颗下来。
晏昭忙伸手去接,发现他准头不行,并不想仓皇四顾人前失仪,转念一想,质子殿下冒着摔伤的风险去摘的,摔倒地上指定是要坏。
顾不得许多,晏昭撩起衣袖双手张开在树下,用衣服兜着黄杏,没注意树上的人又扔了颗下来,正巧砸中他额头。
萧回嘴上慌慌张张说着抱歉抱歉,背过身下来时嘴角潜藏一抹狡黠的笑,到树下又是一阵手忙脚乱作揖道歉。
双手腾不出来,额角还泛红的晏昭见状自然说不出责怪的话,于是瞪大了眼睛,这蛮人质子还得寸进尺,抬手给他揉额头!
“不好意思,我砸到你了!”
晏昭淡声道:“无事。”
小质子哦了一声,兜着黄杏越过树荫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