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父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唉!”
“起来吧,不必如此。”
宋舒棠不语,方方正正地朝他磕了三个头。
“爹,女儿不孝,今特请您将我逐出家门,此后我的所作所为皆与宋家无关。”
宋舒棠言辞恳切,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连累宋家,最好的做法就是断绝关系。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宋裕的女儿,永远都是!”宋父愠怒道。
“爹,我自然是您的女儿,可是……”宋舒棠欲言又止。
宋父语重心长道:“没什么可是的,我是你爹,也是你可以依靠的人。你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一些。
想我此生也算是肆意至极,虽出身贫寒却年少成名,一朝及第看尽风光,与发妻相敬如宾,又有你们几个兄妹,此生足矣!如今半截身子入土,还能为你、为大夏做些什么也是好的。”
“……您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宋舒棠迟疑道。
宋父将她扶起来,姿态放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陛下忌惮世家,很是乐意看见他们吃瘪。你自幼聪慧,又不似和风一般天真,说不定真能从中为民争得几分。”
“可要是……”
要是自己失败,宋家其他人怎么办?
宋舒棠欲言又止,眼含忧虑。
宋父猜到她心中所想,宽慰道:“你娘亲出身尚家,看在尚太傅面子上不会有人为难她;你姐姐虽已和离,但名字是记在你母亲那边,我也早就准备了文书足以让她脱离宋家;桐桐更不必担忧,她已经与谢家定亲,以谢行对她的感情和谢老将军夫妇的为人定会护住她;也就是你兄长需要受些苦。”
宋父逻辑清晰地安排好一切,显然是早有准备。
见他如此,宋舒棠也猜到此前前往娄州如此顺利恐怕是有宋父在背后相助,他浸淫官场多年,无论是人脉还是见识都是一笔无可估拟的资源,有他帮忙,事情肯定会更加顺利。
“不若将兄长调离京城,既能历练也能以防万一。”宋舒棠提议道。
把宋和风调去地方,就算京中发生什么事,凭尚家地位,也能以他并不知情保住性命。
“我正有此意,还在挑选去处,正考虑向谁写信。”
“爹,若要历练兄长,还需放手。若有叔叔伯伯在前挡着,兄长恐怕不能见到太多。”
宋父若有所思,道:“你所言有理,我也不是没想过,但你兄长于官场上如同稚子,一向只知处理政事,毫不在意同僚间的弯弯绕绕,若无人在旁恐会行差踏错,届时我身在京城,手也伸不了太远。”
“兄长与梁姐姐的婚事似乎已耽搁许久,不知可否定下日程了?”宋舒棠突兀问道。
宋父当即明白她的意思,梁绛父亲官任燕州刺史,府中姬妾众多,她母亲早逝,上有继母,下有一众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八岁前一直住在燕州,后面和她祖父母一同回了京城,由二老教养,在这种家庭情况下察言观色是必不可少的技能。
有她跟着和风,也能规避一些麻烦,而且和风一向十分听这位未婚妻的话,说不定真能学到什么。只是这样难免委屈人家姑娘,要跟着和风东奔西跑,只能在聘礼上多下功夫,给她做补偿了。
“我会让你娘亲尽早定下日子,成亲后便将和风外派。”
宋舒棠垂眸不语,良久才道:“爹,那你呢?”
宋父慈爱地看着她,就像以前教她读书一般温和:“傻孩子,总不能留你一个人,我会一直看着你,陪在你身边。大夏第一位女官的父亲,这名头听起来多威风!”
宋舒棠哑然失笑,眼前有些模糊,声音沙哑道:“嗯!”
“好了,”宋父揉揉她的头,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那般,“为官者,可不能太过软弱,我相信你终有一天能独当一面,成为比我更厉害的人!”
宋舒棠连连点头:“我明白的。”
“那我就先让你历练历练。”宋父笑道。
“要我做什么?”
“嗯……你兄长那边得你自己去说,给他讲明白前因后果。”
“好。”
宋父含笑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自己还是幸运的,虽然儿子不适合待在官场,但女儿倒是十分合适,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
“少爷!”
柳毅的手搭在门框上,气喘吁吁,额头冒汗,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宋和风看他一眼,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二小姐来了。”
宋和风面露疑惑:“我知道棠棠回来了,她不是被爹叫走了吗,你说这个做什么?”
柳毅摆摆手,道:“不是,我是说二小姐来找你了。”
宋和风淡然点头,手上动作不停:“我知道了。”
柳毅震惊于他的波澜不惊,试探性问:“少爷,你真的听清我说什么了吗?”
“听清了,不就是说棠棠来找我,等等!棠棠来找我?”宋和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
柳毅放心了,这才是他家少爷会有的反应,淡定道:“是的,少爷。”
宋和风放下手中的刻刀,将东西递给柳毅,叮嘱道:“好好看着,我去找棠棠了。”
与此同时,宋舒棠也走到了这里。
“兄长,不用出门了。”
“棠棠!”宋和风快速上前两步,上下打量着她,见并无明显外伤后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宋舒棠注意到柳毅手中的半成品玉雕,随口问道:“那是给梁姐姐雕的吗?”
宋和风脸色瞬间涨红,羞赧道:“啊……对,那个……嗯……你们也有的,不过得等我雕完手上这个。”
宋舒棠忍俊不禁,道:“梁姐姐见了定会很欢喜。”
“真的吗,你看看适不适合?”宋和风迫不及待道,从柳毅手中拿过玉雕递到她面前。
虽是未成品,却也能看出雕的是兰花,是梁绛最喜欢的花种。
“甚好。”
“那就好,我还担心她会不喜欢呢。”宋和风笑得眉眼弯弯。
“怎会,只要是兄长做的,梁姐姐都会很高兴的。”
宋和风闻言脸色泛红,却也没有反驳她的话。
“柳毅,你先退下,我有事要和兄长谈。”
柳毅同宋和风对视后退下,顺便带走了玉雕和刻刀。
“棠棠,怎么了?”宋和风见她神情严肃,率先道,“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你直言便是,不用同我客气。”
宋舒棠沉默半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道:“兄长,你愿意离京吗?”
“离京?”宋和风有些困惑,“可是需要我到哪里去?你直接说便是,爹那边我去讲。”
他表情真挚,不似作伪,令宋舒棠有些心软,却不得不狠下心来。
“不是,我和爹商议过了,等你和梁姐姐成亲后就将你调去地方。”
“怎么这么突然,可是出了什么事?”宋和风第一反应便是宋父安排他去避难。
宋舒棠看着他尚且有些迷茫的脸,决心同他说清,也免得有心之人以此事挑拨离间。
“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想入朝而已。”
“入朝,会不会有什么阻力?”宋和风首先考虑的是妹妹,又想到宋父已经知晓此事,想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便道,“那很好,你按着自己心意去做便是。”
“可这与我离京有什么关系?”宋和风有些奇怪,自己在朝中不是更好吗?能够相互照应。
“兄长,我是女子,女子为官本就不是常态。”宋舒棠提醒道,她没想到需要自己来告诉宋和风世俗的潜规则。
“那又如何,为官看中的是才能,与男女何干?”宋和风一副理所当然,虽说他也觉得女子为官有些奇怪,可似乎也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能为官,既然如此,自家妹妹自然可以入朝。
宋舒棠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宋父一提到宋和风就一脸无奈,她本以为宋和风只是不懂世故,没想到思想也十分超前。
“兄长,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的,他们不会轻易接受女子为官的。”宋舒棠语气颇为无奈。
“为何?为官讲究选贤举能,心忧百姓,只要能做到这两点,谁为官又有何妨。朝中各位大人都是读过圣贤书的,想必对于这个道理也都是明白的”
宋舒棠在心中暗叹宋和风这些年的天真,世家礼教怎么会允许有人打破规则,分割蛋糕。女子为官挑战的是礼教,这森严礼教就如同一缸蓄满水的水缸,一旦破开一个口子,里面追求自由的水流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他们作为这吃人礼教的受益者自然不想看到这种事情。
若不是如今他们同皇帝水火不容,想必自己也不会有这个机会进入朝堂。宋和风实在太过相信人性,与这朝堂格格不入,朝中局势只会愈加复杂,他不适合留在这是非之地。
“兄长,这世间之事没有这么简单,你的所见所闻也都不一定是真实的。”宋舒棠语重心长。
宋和风不赞同地看着她,反驳道:“所见所闻不是真实的,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棠棠,你别总是这么悲观,你要学会相信别人。”
“兄长,是你太过于轻信他人,不是我悲观!”宋舒棠眼神冷漠,一脸严肃,“兄长当真以为朝中各个大臣都是良善之辈吗!你要不要数数前几年处置了多少贪官污吏,翻查了多少陈年冤案!”
宋舒棠放弃委婉劝告的路线,步步紧逼。
宋和风一时怔住,却还是下意识反驳:“那只是少数官吏,我相信大多数经受了圣贤书,经过科举的人都不会这般。”
“科举?”宋舒棠冷哼一声。
大夏科举制度并不完善,于先帝时期提出,后被放置,当今皇帝继位后重新开始实行,选举官员除了科举外还有世家举荐。
“兄长当真以为这科举便十分公平?”
“自然。”宋和风毫不迟疑,“这给了天下所有学子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
“呵呵!”宋舒棠笑得讥讽,科举制假以时日确能给天下学子一个机会,但绝不会是在世家权大的今天。
宋和风困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发笑。
“兄长,过分的天真便是愚蠢。”宋舒棠嗤笑道,“朝中大臣以科举入仕者不过十之一二,更不要说那十之一二中还有多少水分。
先帝时期提出科举取士,不过办了两场便停了,直到如今又重新举行。科举从乾武三年重新举办,至今已有六届,六届中进士及第者共一百六十五人,世家占一百二十人,寒门占四十五人。
四十五人中有二十人接受世家帮助,投奔世家,成为他们名下客卿或谋士;十人恩师为尚家人,也就是外祖父或者舅舅;余下同世家毫无关系的十五人中地方任职者有十人,留在京中的有五人,他们当中五品以上的有五人,京中有二。
兄长现今以为如何?”宋舒棠边徘徊边说,讥笑着看他。
“……我不知道。”宋和风脸上一片空白。
“哼!”宋舒棠冷哼一声,接着道,“世家子弟四岁开蒙,请的是当世大儒,寒门子弟多数到了七八岁才有机会前往学堂,夫子大多是落第的秀才,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在农忙时节回家帮忙,费心吃住衣着及学费。
他们从出生起便不公平,更不用说还有徇私舞弊,替换成绩之事!寒窗苦读换来的就是这般结果,这公平吗?”她厉声质问。
“……这……我……”宋和风支支吾吾,一时难以接受,他想说并没有这么黑暗,却想到了几年前的科举舞弊案,在脑中思索半晌想起了孟明远,他在参加科举时孟家仍是戴罪之身,以布衣之身夺得状元就是科举变得公平的佐证。
“棠棠,我承认此前科举确有不妥之处,可总会变好的,孟明远不就是以布衣之身成为状元吗?”
宋舒棠不否认科举可以变好,但他拿孟明远举例实在不妥。
“兄长,你为何会觉得孟明远身后干干净净?孟家总会为子孙留下靠得住的人脉,从名不见经传到状元,再到为孟家翻案,你真以为这背后没什么吗,不过是利益牵扯罢了。”
宋舒棠见他神色惊讶,又想到宋和风此前对孟明远的态度,和劝告自己的话,只怕他当时是被利用了,提点道:
“兄长,你如今尚不能看出此事,又怎能在我刚回京之时提醒我小心孟明远?你还是小心身边人为好,不可轻信。”
宋和风脸色一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宋舒棠难免露出疲态,宋和风这副模样,得好好挑选调离的地方,先同梁绛通气才是。
“兄长,你别忘了,这天下百姓中还有多少人是不能读书,尚过着为一针一线思量的日子。我言尽于此,望你能好好看看天下百姓的日子。”
不管宋和风感想,宋舒棠转身离去。
……
晨光微熹,宣政殿上不同派别的大臣正在争执,这几乎是上朝的常态,上首的皇帝已经见怪不怪了,任由他们心意。
“陛下,您对此事作何看法?”兵部尚书沈倡放弃和怀化大将军谢绥辩驳,直接询问皇帝看法。
“陛下,北狄宵小如此嚣张,不将和约放在眼里,屡次侵扰边境,若我们一直退让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啊。”谢绥紧接着道。
近几日北狄多次派出小股游兵侵扰边境,朝中已吵了几天,至今都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皇帝想到昨日孟明远递上的奏折,心中已有计较,于是避而不谈,转而问礼部尚书宋裕:“宋爱卿,不知令嫒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