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尽,八月始。
长蒲城前扬起漫天黄沙,城门大开,道路两侧站满送行的民众。
一队侍卫在前面开路,中间是几辆马车,队尾有乡亲们送的特产。京城一行人拜别了长蒲官民,向京城缓缓行去。
因着孟明远尚未痊愈,众人放慢脚程,只在白日赶路。山水相伴,又无杂事,宋舒棠的心情也越发轻快起来。
又是一日傍晚,车马于空旷处停下,显然是要驻营了。宋舒棠从马车上下来,便见面前落日,余晖给营地铺上一层金色光辉,令人心生愉悦。
“在看什么?”
孟明远不知何时走到宋舒棠身边,温声问道。
宋舒棠面向他,眉头微蹙,语气带了些责怪:“怎么穿的这样单薄。”说着,唤来一个侍卫,让他去拿一件披风。
孟明远眉眼带笑,嘴角不住上扬,诚恳认错:“是我忽视了,你别恼我。”
宋舒棠意识到方才语气过于亲昵,面上窘迫,生硬道:“孟大人还是多在意自己身子才是。”
“我知道了,舒棠。”孟明远含笑看着她,一脸真诚。
宋舒棠泄了气,扭头去望远处风光。
侍卫将披风拿来,正欲将其递给孟明远便瞧见了他的眼神暗示,在心中对宋舒棠说了句抱歉后绕道走到她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东西塞给她后即刻逃离。
宋舒棠尚未反应过来,手中便出现了一件披风,错愕地看向一旁孟明远。
孟明远十分自然地伸手拿过她手上披风,自己披上,见她依旧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涌上一股冲动,想要揉一揉她的脑袋,好在他理智犹存,克制住了自己的手。
“宋姑娘!”姜永霖从远处过来。
孟明远上前两步,正巧挡在两人中间,同他打招呼:“世子。”
“孟大人,”姜永霖疏离道,转到另一边去。
“世子可有要事?”
“我方才猎得两只野兔,来请你过去尝尝。”
“咳咳!”孟明远突然掩面咳嗽,见两人都看向自己,虚弱道,“我没事,不过是吹了风,稍后吃过药便是。舒棠你同世子一道离开吧,不用在意我。”
“世子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去了。”宋舒棠满含歉意。
姜永霖不免有些遗憾,打起精神道:“无妨,姑娘去忙便是。”
“世子,回见。”孟明远含笑同他辞别。
姜永霖:……
“我先过去了。”他强颜欢笑,转身后面如寒霜,心中思索着得想个办法让宋舒棠注意到自己,孟明远已经因为伤势得到优待很久了。
等他走后,宋舒棠忽然感到肩上一沉,有一阵暖意,眼前出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似拥抱一般将她整个人罩住,头上是温热的呼吸。
宋舒棠僵在原地,任由那双修长的指节上下飞舞,把披风的系带系好。
孟明远退后两步,眼睛看着她,嘱咐道:“别站太久,小心着凉,我得回去喝药了。”
他举止自然,似乎同宋舒棠关系极好,不等她反应又快步离去。宋舒棠看着身上披风轻叹口气,自从孟明远那日醒来后就变了,不是指性格之类的,而是同自己的相处方式变了。
此前他总是恪守礼教,规规矩矩地叫自己“宋姑娘”,离自己几步远。如今却开始直呼名字,无人时也会想方设法地靠近,然后在自己开口之前找借口离开。
她无意识地揉搓披风边角,心中想到若是孟明远喜欢的是此间其他无心上人的女子,那恐怕已经成婚了。自己于他终究是孽缘,有缘无份。
翌日一早,众人便开始赶路。
马车还没移动,宋舒棠便听见传来一声巨大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掀开车帘,唤来一旁的侍卫。
“发生了何事?”
侍卫垂首抱拳:“回姑娘,似乎是孟大人的马车出了一点问题。”
话音刚落,孟明远就朝这边款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个拿着东西的侍卫。
“舒棠,”孟明远轻唤她,看上去楚楚可怜,“马车坏了,我能乘你的车吗?”
宋舒棠无法拒绝,因为他们只有三辆坐人的马车,孟明远的坏了,燕苍的一大半地方都是药材,只剩她的还能塞下一个人。
“可以。”她轻声道。
“小姐,我去骑马。”夏琦立即道。
“夏琦姑娘受罪了。”孟明远歉意道。
“孟大人客气。”夏琦说着便从马车中下来,又帮忙布置里面,铺上厚厚一层羊毛,从侍卫手中接过孟明远的物件,将它们摆放整齐。
待处理好后,孟明远坐进车内,马车开始缓缓行驶。
宋舒棠本以为他会同自己闲聊,但在打过招呼后便拿起游记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她也不是话多之人,同样拿起一本闲书翻阅。
不知过了多久,当宋舒棠再次抬头便见孟明远撑着手睡着了,眉头微皱,连在梦中也不安稳。
宋舒棠盯着看了许久,挣扎下拿起毯子盖在他身上,重新坐回去后思绪纷乱,看不进半分。她干脆将书放下,打量着孟明远的睡颜。
一只飞虫不知从哪飞出,在孟明远脸上晃来晃去,见他神情愈发不耐,宋舒棠起身用手驱赶飞虫。
飞虫不在,但二人距离极近,宋舒棠能清晰地数清孟明远的睫毛和额头上细密的汗,她略微退后,呢喃道:“孟明远,别对我好了,我还不清的。”
她垂下眼帘,正欲退回坐下,却感到手腕一紧,上面覆着一只较为宽大的手掌。
宋舒棠一抬头便落入孟明远深邃的眼中,他认真道:“那便还不清好了,就这样一直纠缠下去。”
“你疯了!”她低声道。
孟明远另一只手拉过她,将她整个人拉到身旁,眼中情绪翻涌,温声道:“是,我疯了。”
他松开禁锢着宋舒棠的手,轻轻抱住她,动作温柔,在她耳边低语:“别总是拒绝我,我不是木头,我也会痛的。”说完,便放下双手,退到一个足以令宋舒棠安心的位置。
“你可以不接受我,但别一直拒绝我,好吗?”他神情落寞,听上去如同被抛弃一般,“我不会打扰到你的,所以你也不要这么排斥我,好不好?”
“我……”宋舒棠不知该说些什么,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
孟明远捧着她的脸,半是强迫地让她抬头:“舒棠,我说过,你得看着我,才能知道我是不是真心的。你答应了的,会给我一个机会。”
宋舒棠心如擂鼓,差点溺在孟明远专注的目光中,心慌意乱地把他的手扒下来:“……你别多想,我不会食言的。”
“嗯。”孟明远轻声回到,目光灼灼,带着侵略性。
宋舒棠觉得有些呼吸不畅,脸色发烫,正欲逃回自己位置,却感到车身一颤,踉跄中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车身恢复平稳,宋舒棠手还搭在孟明远腰上,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剧烈的心跳声在车厢内响起。
她慌忙从孟明远怀中起来,两颊通红,语无伦次道:“我……多谢,不是……冒犯了……”
“没有,是我冒犯了。”孟明远哑声道。
宋舒棠回到自己位置,拿过方才的书装模作样,却怎么也看不进。
“咳咳。”
孟明远突然掩面咳嗽,等宋舒棠看过来时掩耳盗铃般将右手藏到身后。
对于他的小动作,宋舒棠尽收眼底,眉头微蹙:“可是身体不适?”
“许是昨日受了凉,并无大碍,你别忧心。”孟明远宽慰道,话音刚落又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这回宋舒棠作了准备,在他预备将手藏起时一把抓过,手心上是触目惊心的血迹,事发突然,孟明远也没有擦干净嘴唇,此时染上了嫣红的血色,艳丽的血色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如同志怪传说中摄人心魄的精怪。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为什么会吐血?”宋舒棠连声追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孟明远温柔将手抽出,拿出一张手帕擦拭血迹,温声道:“别担心,这只是淤血,吐出来才好,吐完了就好了,之前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担心。”
见她犹疑不定,孟明远把手帕摊开,露出擦拭的血迹:“你看,是不是要比普通的血暗沉些。”
宋舒棠垂眸查看,确实如他所说,没有一般鲜血那般鲜亮。
“你若不信,我可以割一道口子让你看看真正的鲜血是什么颜色的。”孟明远语气淡定,仿佛是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见宋舒棠神色不悦,他重新道:“我方才只是在说笑,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去问问燕先生,你总该信他吧。”
“不必了,我不关心,总归是你自己的事。”宋舒棠冷声道。
孟明远一下弱了气势,哄道:“舒棠,我错了,我不该这样,你别恼,别不理我。”
“孟大人缘何这般作态,你我本就毫无关系,你又何须在意我的看法。”宋舒棠态度漠然,方才一直被孟明远牵着走,这让她心中有些不忿。
“舒棠~”孟明远语调委屈,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宋舒棠扭过头去不看他,任孟明远说什么也装作没听见。
……
队伍虽然行进缓慢,但还是在中秋前赶回了京城。
车马入城,宋舒棠直接让车夫驶到宋府,与众人在城门分别。
“小姐,孟大人说有几句话想说,想见你一面。”夏琦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
孟明远的马车在姜永霖的全力相助下,短短一天便完好如初,他也没了理由赖在宋舒棠处。自从那天后宋舒棠也尽量不与他交流,加上姜永霖的干涉,二人相见次数都屈指可数。
此时听夏琦提起他,先前情绪被孟明远牵着走的恼怒又涌上来,气愤道:“不见!就说我身体不适,需要尽快回府修养。”
夏琦第一次听自家小姐这么生气的声音,愣愣道:“是,小姐。”
然后对一旁候着的侍卫转告宋舒棠的话。
马车一路前进到了宋府,宋舒棠从车上下来,已然恢复成波澜不惊的状态,处理好车夫报酬和包裹一事后进了大门。
她事先并未告知家里何时回来,是以先回了院子整理一番,又派人去各个院子报平安,同时问宋父的去向。
“二小姐。”
管家同夏琦一起来到了宋舒棠院子。
宋舒棠有些惊讶:“宋伯,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让人来告知就是。”
宋府管家一直跟在宋父身边,对于几个小辈来说是长辈一般的存在。
她让夏琦去准备茶水。
“二小姐,不用了,老奴只是来请你去见老爷的。”
宋舒棠颔首,留夏琦在院里收拾带回来的东西,同宋伯一路去到宋父书房。
书房门口大开,宋舒棠独自进去,见宋父背对着她,恭敬地叫了声:“爹。”
“回来了,”宋父转过身来,“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
“谈谈吧,下一步想做什么?”宋父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宋舒棠从没想过瞒住宋父,朝门口看了眼。
宋父当即会意,对宋管家道:“你去门口守着,别让人靠近,出去的时候把闷带上。”
等管家离开,宋舒棠道谢:“谢谢爹。”
“什么时候这么生疏了,说吧。”
宋舒棠不语,退后一步径直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