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桐匆匆赶到13号车厢外,见到了站在那里的几个同事。白桐走近他们,“情况怎么样?”
同事的脸色很难看,“龙哥在里面跟他谈判,一点动静都没有。”
“嫌犯拿的是什么枪?”白桐蹙眉。
“好像是自制的改装枪,不知道怎么弄上车的。”同事说。
白桐看向13车,通往车厢的过道门紧紧关着,门上的观察窗从内侧被挡住了,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同事摇摇头,“两边的门都被链子锁住了,要是强行突破,里面的人质肯定会有危险。”
“他有什么要求?”白桐问。
同事的表情更苦恼了,“怪就怪在这儿。他什么要求也没提。”
他们刚才就联系上了局里的谈判专家,可是嫌犯在放出了一大半乘客之后就关闭了对话渠道,紧锁车厢门,拒绝与外界沟通。13车里有十几个作为人质的乘客,以及组长龙城。按照嫌犯的要求,龙城把枪和对讲机都留在外面,只带了手铐进去。现在都过去十多分钟了,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出来。
13号车厢里,龙城被自己的手铐牢牢铐在座位扶手上,与对面的黑衣青年沉默地对峙。
这种对峙不是形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龙城不是心理学专家,但是接触过很多犯罪者。他知道,最可怕的犯罪者,不是有所图谋的,而是全然无所希求的那一种。
以前局里聘请的犯罪心理学家给他们上课时说过,屠杀型犯罪者往往是对社会彻底绝望的人。如果说他们对人类社会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毁灭的愿望。
此刻,这个黑衣青年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
从劫持这个车厢开始,黑衣青年没有提出过任何诉求。他劫持人质的目的,仿佛仅仅是为了让外界暂时不来打扰他,让他可以在这趟列车上安静地走到终点。
这是一个很不妙的信号。龙城猜测,有可能在列车进站的那一刻,黑衣青年会杀掉这个车厢里所有的人,包括这个黑衣青年自己。
龙城看了一眼车厢另一头。十几个惊惧瑟缩的乘客半蹲半坐挤在过道上,手脚被捆扎行李的带子绑在一起。其中一个人站起来,就会把其他人都带倒。
黑衣青年背靠车窗,双手持枪放在腿上,一动不动。他脚边不远处,倒卧着那个抢座的中年人,后背靠近肩头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弹孔。从地毯上那一摊仍在扩大的血迹,可以想象旋转的子弹在他前胸造成了不小的创口。人还活着,不时微微抽搐。
“小伙子,咱们聊聊?”龙城再次尝试着与黑衣青年沟通。
和之前的几次试探一样,黑衣青年像听不见似的,没有作出反应。
龙城等了一会儿,“那我说我的,你就当听故事吧。要是你觉得烦,就叫我闭嘴,行吗?”
沉默。
龙城也没指望对方会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刚入行的时候,处理过一个案子。那天有个人在大排档闹事,老板报了警。我当时正好在附近巡逻,就过去了。到那儿一看,一个小年轻,估计喝了点酒,正在那儿跟烧烤摊老板吵吵。事儿其实不大,就是那个小年轻嫌老板上菜慢,他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我上去调解了几句,也就消停了。”
说到这里,龙城停顿了一下,“要是事情到这儿结束,那就好了,我身上就不会有这道疤了。”
龙城侧过头,露出自己颈侧一道长长的疤痕。黑衣青年抬起眼皮看了看,还是没说话。
龙城继续回忆,“我准备带人回去做笔录的时候,那个小年轻往周围看了一眼,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他指着那些围观的人,很大声地问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就说句实话,是不是那个老板故意欺负人?’我当时也是太年轻,一听这话就有点恼。我调解了这么半天,怎么又绕回来了?本来老板也没做错什么,要是我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么一句,老板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我就跟他说:‘哥们,到底是不是人家老板故意欺负你,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龙城叹了口气,“就是我的这句话,说坏事了。他突然从兜里摸出把刀,这么长的折叠刀,二话不说往我脖子上捅。袭击治安官可是重罪,他一看我满手满脖子血,大概以为把我的颈动脉扎破了,酒劲也吓醒了,直接冲到马路中间,翻护栏想跑。路上过去一辆大车,把人卷到后轮下面了。
“这事过去以后,好多年我都在琢磨,他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问我那句话。后来我问了一个学心理的人,他说:‘这个问题,深入分析很复杂,概括起来也很简单。他那么问,只是因为觉得下不来台,想找回一点面子而已。’我突然一下就想明白了,我当时听了他那句话会恼,也是因为我觉得,他让我下不来台,调解了那么半天都白费了。”
青年吸了吸鼻子,终于开了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龙城:“我想说,那以后我记住了一件事。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彼此的想法没什么不一样,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要是能多沟通一下,说不定很多坏事就不会发生。很浅显的一个道理,可是我费了这么大劲才明白。”
黑衣青年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如果你不是治安官,还会像这样跟我说话吗?”
龙城打量着他,“当然。我刚刚说了,我就是个普通人,你也是。不管你待会儿打算干什么,都不是你想干的。我也见过真的穷凶极恶的人,那些人一动手,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没有商量的馀地。但我觉得你不是。你要是一开始就想要人命,直接就掏枪了,不会先去拿灭火器。现在情况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还这么年轻,何苦非要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呢。”
车厢里又一次安静下来,听得到车轮轧在钢轨上的有节奏的轻微震动。
过了一会儿,黑衣青年突然问了句:“现在几点了?”
龙城心头咯噔了一下。
他以前当民事治安官的时候,处理过自杀干预的事件。如果想自杀的人询问时间,不能随便回答,因为这可能会给自杀者造成一种“时间到了”的暗示。
但是他不回答没有用,车厢前方的电子显示屏上就有时间。黑衣青年的目光投向那里,23:50,还有十分钟,就要到零点了。
在看到时间的那一刻,黑衣青年的情绪明显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就好像有人拧紧了他身上的发条,强迫他作出某种行动。
“快到点了。快到点了。”黑衣青年不住念叨着,在座位前的狭小通道之间徘徊。他古怪的举动引起了车厢里其他乘客一阵惊恐的骚动,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住他手里的枪。
“小伙子,别乱来!”龙城挣扎着,用脚踢座位,试图打断青年的注意力,“不管你以前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咱们都能想办法解决的!”
“快到点了。快到点了。”青年兀自喃喃低语,目光凝聚在前方,就像看着一个透明的人,“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随着一再重复的低语,他的表情逐渐狰狞,微微颤抖的枪口指向一名乘客。那个被指着的人马上用尽全力往角落里蜷缩,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困兽嘶吼般的呜咽。
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动忽然从上方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敲打车厢。
黑衣青年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车顶。就在他的注意力被引开的一瞬,“嘭”地一声,他身后的车窗陡然受到重物撞击,玻璃边缘辐射出数道蛛网状的裂纹。紧接着又一次撞击,玻璃沿着裂纹应声崩碎,一个人影从车厢外面破窗而入,动作矫捷落在过道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等到黑衣青年反应过来想要举枪时,手臂已被钳制住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时候近身的。腕部和肘关节的剧痛瞬间传遍整条手臂,手指在一瞬间麻痹,指间的枪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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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收起手铐,活动着重获自由的双手。他无比庆幸今天带了白桐,在这样高速行驶的列车上,爬上车顶从外部突入车厢,可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黑衣青年被关押到了车上的警卫室,十几个惊魂未定的人质乘客也被带到乘务员车厢休息。13车暂时封闭,只有中枪的中年人和随车的医生在里面。
根据乘客记录,星城安管局信息科迅速查到了黑衣青年的个人信息:26岁,星城人,职业是月城某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无不良记录,无精神能力,直系亲属中也没有精神能力者。他刚结束了三天调休假期,乘坐A11122返回月城。对他来说,这只是一次很平常的通勤。他出门前,他的家人并未发现他有任何异常表现。
其它车厢里,乘客们围住治安官和乘务员,七嘴八舌询问情况:“网上说,这趟车上有精神能力犯罪者,是真的吗?”
治安官和乘务员只好一遍遍解释:“目前没有证据证明是精神能力犯罪,而且事情已经控制住了。请大家不要惊慌,不要以讹传讹!”
“还要什么证据证明啊?”有人大声嚷嚷,“这趟车上有好几个异能者,结果果然出事了,这不就是明摆着的证据吗?要是让他们继续跟我们待在一起,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出什么大事呢!”
这发言得到了不少声援,“就是!肯定跟那些异能者有关系,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们上车!”“把他们撵下去!”“赶走异能猪!”
有人真的搭帮结伙要去餐车,一副不把异能者赶走誓不罢休的架势。
一名乘务员无奈,“假如那些异能者当中真有罪犯,把他们赶走,不是正好放走了罪犯吗?”
闹事的人群安静了两秒,接着不知从哪个人嘴里冒出了一句话:“那就打死他们。”
声音不大,但在陡然安静下来的车厢里分外清晰。
在场的乘务员和治安官后背一凉。
再过不久,列车就要到达月城车站了。在那之前,车上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状况吗?
“龙哥,怎么办?”一个组员请示龙城。
龙城想了想,“我跟月城那边联系一下。”
《精神能力管理法》中有规定,公共环境中如果发生精神能力事件,应立即进行封控。因为精神能力有可能在人群中引发大规模的极端行为,类似于病毒传播,两年前的广场踩踏事件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目前很难判断,这些乘客的表现是否受到了精神能力的影响,不过看起来他们的行为的确有些极端。
事关重大,龙城联系上月城方面的精神能力管控中心,说明了列车上的情况。
接线员依照程序询问:“是否能够确定,车上发生了精神能力感染?”
龙城:“目前还不确定,不过很多乘客的情绪状态不稳定,有可能在到站之前发生暴力冲突。”
接线员:“好的。请稍候。”
几分钟的安静之后,接线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通知调度站,A11122列车进入紧急状态,立刻停车。列车上所有人员请原地等待,月城治安管理局和精神能力管控中心很快会派出车辆到你们所在的地方。”
A11122转换至一条备用车道,开始减速。又过了一段时间,列车缓缓下。
所有治安官各自返回岗位,准备与月城安管局对接。
白桐本来也应回到自己最初负责的2到4号车厢,但龙城担心车上那几个精神能力者会受到普通乘客的攻击,把白桐换到了离餐车近的11车,及时阻拦闹事的乘客。
A11122的驾驶室里,列车长正在进行瞭望。距离他们不远的另一条车道上,有一列货车穿越无边的暗夜,向他们驶来。它的前方有一段岔道,与A11122所在的车道交汇。
列车长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接下去发生的事证实了这种预感。经过岔道时,货车转线进入了A11122所在的车道,并且开始提速,迎头冲向A11122。
列车长骇然失色,顾不得“原地等待”的指示,立即开启了车门,用广播通知全车:“所有人马上下车!来不及下车的,往后面的车厢移动!快!快!!”
这几句话重复了多次,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但大多数乘客并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惶惑地互相询问,试图弄清楚状况,还有不少人去翻找行李架上的箱包,只有一小部分反应快而且靠近车门的人率先离开了列车。
留在车上的人还看不见那正在逼近的重达数百吨的钢铁怪兽,但他们看到了那些刚刚下车的人惊惧的表情和迅速逃开的动作,意识到有某种巨大的危险正在接近。
恐慌和混乱再一次在车厢中爆发,人们不理会乘务员和治安官的引导,挤成一团,不顾一切涌向车门。车厢门和过道门很快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人群推搡,厮打,叫骂,哭喊,但谁也出不去。与此同时,那列货车已经以超过150公里的时速呼啸而至。
巨响声中,A11122如同被斩首的长龙,车头在高速碰撞之下飞起,与后部的车厢脱节。货车继续与A11122的后部车厢发生撞击,两列车同时冲出铁轨,车窗玻璃被扭曲成“之”字形的车体挤压成齑粉,又被气流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地笼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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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