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园 第2章 第 2 章

有些人的天赋的技能就是轻易地把自己搞得很狼狈，秦黛就是。

一天的课程在晚自习放学铃响起时结束了，同学们飞快地收拾书包飞奔出教室，教室里很快就走空了，就剩下秦黛一个人，还有关灯的同学好心的给她留的灯。

没有人在意下午班会课上班主任说的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这些话，大家都忙着回家，还有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回家挑灯夜战。

秦黛司空见惯了。

自从残疾之后，这个世界在她眼中就变了味，原本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向别人伸着手的残疾人士，秦黛自觉比其他人矮了一大截，初中时她的同学扶着她去上洗手间，零零碎碎折腾了二十多分钟，还染了人家一身便溺。

后来就算有人想帮她，秦黛也不会接受别人的好意。

有的人可能本意是美好的，但是当他们觉察到这件事的麻烦程度时，就会变得分外不耐烦。

她现在可以一天只喝半杯水，除了早餐可以在家里吃完之外，午饭和晚饭全部换成了小面包。

秦黛把今天的作业和制造的一些垃圾揣进书包，扶着椅子艰难地起身，几乎一个下午没活动，右腿和后腰有些发麻，举步维艰。她背起书包，一只手撑着一张桌子挪向后门。

关了灯，世界黑了。

只剩下教学楼下的路灯散着暖黄的光，秦黛关上后门，摸着教室外墙一点点地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陆瓒铭今天加了个班，一个晚上总算是改完了高三月考的语文试卷，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在办公室狠狠地伸展了一下筋骨，直到听到了嘎嘣嘎嘣的声响，才觉得身上一阵松快。

他哼着歌，背起帆布包就离开了办公室。

语文教研组的办公室在四楼，跟曾经很多次加班一样，陆瓒铭习惯性地站在四楼的走廊上俯瞰楼下的景色。一轮明月高悬于上，月朗风清，教学楼下昏黄的路灯把香樟树影拉得很长很长，保安在大门口不耐烦地看表。

“回家啦。”

陆瓒铭快乐地走到楼梯间，就看见秦黛靠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喘着粗气。楼道的灯没开，一缕月光直直地照亮了秦黛半边的衣服。

陆瓒铭没有下楼，他站在昏暗的角落，看着秦黛费力地挪动着脚步，他这才看清，秦黛左裤腿空空荡荡，她的手里拿着一只金属的假肢，上面还套着她今天穿的那双旧球鞋。

可能是带着假肢下楼太费劲，金属的义肢看着就沉，秦黛只能把它拆下来，当作拐杖支撑，用完好的右腿一点点地下楼。

陆瓒铭有些不理解，他之前也遇见过一些装假肢的残疾人，就算是金属的义肢，也没有秦黛这么费劲的。

他没有出声，只是跟在秦黛后面下楼，始终保持着半层楼梯的间距。

秦黛下楼了，站在楼道里的陆瓒铭看着秦黛小心地卷起裤腿，把用袜子包裹的半截左大腿轻轻地卡进义肢里，她的表情很痛，但是又像是习惯了那种疼痛一般，只皱了皱眉就放下了裤腿。

陆瓒铭看看表，晚自习下课的时间是10点钟，现在的时间是10点30分。

陆瓒铭就这样慢慢地跟在秦黛身后，路灯下少女的身影显得太虚弱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秦黛走到了大门口，保安原本想上去斥责两句，但是看见她一脸的汗水和一瘸一拐的步子，强行禁了声。

秦黛抹了一把汗，虽然入秋，但是秋老虎还厉害着，晚上更是闷热难耐，她在校门口张望了一下，就发现外婆站在花坛边等着她。

“囡囡，今天上课还好吗？”

秦黛快步朝着外婆走去，外婆也往前跑了两步搀住了秦黛。

“婆婆，我很好哦~今天班主任还特意让同学们多关照我呢！”

秦黛被外婆扶到一个三轮车上，是一个旧旧的人力三轮车，车斗里被仔细地铺了一层旧被子，还有一个粉色的靠枕，秦黛靠在三轮车里，外婆把了把龙头，开始往家骑。

“学校的饭好吃吗？”

“好吃，知道我腿脚不方便，同学给我带饭的，我今天中午还吃了红烧肉哦，特别好吃。”

秦黛说着，偷偷把书包里的包装袋往下压了压。

陆瓒铭骑小电驴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城市的夜晚，一个佝偻的老人费力地蹬着三轮车，车斗里坐着一个缺了一条腿的高中女生，但是两个人并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她们在笑，陆瓒铭听到了秦黛清脆的笑声，她绘声绘色地跟老人说着今天的见闻，即使都是假的。

陆瓒铭骑车回家了，朝着相反的方向。

秦黛没有说话了，她听见了外婆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轻微的，低声的加油。

“嘿...哟...嘿...呦..."

学校周边减速带很多，每过一个减速带，外婆总是更累，秦黛的身体不能受到很大的颠簸，外婆每次都很小心，很缓慢地骑行，但是这样会耗费更多地体力，骑过这几条街，外婆就不跟秦黛聊天了。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秦黛也明白这一点，她会偷偷地掉眼泪，会死扣着那只断掉的，不争气的左腿残肢，会把眼泪甩在风里，会虚虚地靠在外婆的后背，用只能一个人听见的声音悄悄说：“外婆，我爱你。”

秦黛和外婆住在老城区，一个老小区的一楼，邻居们体谅秦黛是个残疾孩子，一楼的公摊楼道就让给了外婆停三轮车，只为了让她们家能够省下一年五十块钱的车库管理费。

“可怜孩子，爸妈都没了，就剩一个老太太带着她过活，身上还带着残疾，大家都当发个善心吧。”

当然有人不同意，找上了物业，物业对着一栋楼的户主耐心地解释，那一天秦黛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着外婆挡在自己身前，面对着很多陌生人。

世上还是好心人多，不少人对秦黛家的情况表示同情和理解，最后楼道还是给了外婆，但是秦黛发现，外婆的背更弯了。

“囡囡，快喝，外婆炖了一下午呢。”

秦黛刚进门，外婆就迫不及待地从厨房的小炉子上端出了一个瓦罐，瓦罐缺了一个耳，但是里面盛了一罐子鸡汤。

“医生说，要加强营养，我们囡囡才能身体好。”

外婆舀了一碗鸡汤递给秦黛，秦黛接过喝了一口，入口是浓郁的香味。

“婆婆，你也喝。”

“好，婆婆跟囡囡一起喝...婆婆喝这么多，剩下的都是囡囡的。”

秦黛看着外婆只舀了半碗清汤，不由得红了眼眶，外婆每次都是这样。

“今天三楼的李奶奶儿媳妇生产完出院，在家坐月子，他们家一个亲戚送来了十只土鸡，你李奶奶惦记着你，就给我送来了一只。”

“嗯~阿姨生的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啊？”

李奶奶是一个善良的老太太，秦黛刚出事的时候，经常上门来看她，有人说她闲话的时候，李奶奶也是经常帮她说话。

“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你李奶奶喜欢的跟个什么似的，出生才七天，眼睛就很亮了，长大肯定是个小美女。”

说到新生儿，外婆也很兴奋，秦黛听着听着，眼神就落到了自己的左腿上。

“那就好，那就好。婆婆，都怪我拖累你了，如果我没有出事，会不会......”

“乖囡囡，谁怪你了？婆婆不是那个意思。”

外婆看着秦黛俊俏的小脸上堆满了乌云，有些着急。

本来只是想让她听点高兴的事，没想到现在却勾起了秦黛的伤心事。

“是婆婆没用，婆婆没有保护好你。”

外婆自责，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的囡囡这么好，婆婆当初要是能早点回家就好了啊，都是婆婆不好。”

秦黛也跟着掉眼泪，她慌乱地抹去外婆脸上的泪痕，自己的眼泪流不尽似的往下落。

逼仄的房子，冒着热气的鸡汤，书包里没来得及丢的面包袋，相拥而泣的祖孙俩。屋外月亮也躲进了云里，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夜生活，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寻常的夜晚，有多少人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