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东京电通株式会社一名30岁的员工在上班时间突发脑溢血不幸身亡,就此事件引发的关于‘过劳死’的话题再一次进入大众视野。厚生劳动省发表评论称,平均每周工作时间长达55小时以上会面临过劳死的风险……”
拉面店墙上老旧的电视机里,衣着光鲜的主播面无表情地播报着社会新闻。坐在隔壁桌的中年男人问了五遍能不能换成搞笑节目,拉面店老板敷衍地答应着,被问到不耐烦后回了句“想看电视自己回家去看啊”,中年男人便自讨无趣地闭上了嘴。
几乎要噎住似的往嘴里塞满又油又咸的拉面。宇野不记得上次吃到热腾腾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大前天,也许是上个礼拜。这绝非什么好吃的东西,吞下去的瞬间甚至因为过于厚重的油脂而感到反胃。但是能坐在一家拉面店填饱肚子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总好过在公园里捡白领们留在长椅上的便当。他不想再吃回那些散发着馊味的剩饭。
“您能先结账吗?”
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听到问话的宇野抬起头,那个要求换频道的中年男人一脸嫌恶地盯着他,眼神交汇的瞬间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移开视线。
“一般不都是吃完了再结账的吗?”
“话是这么说,可您这样的打扮……”
宇野低下头看了眼自己。鞋底脱胶的运动鞋,几周没有换洗的裤子衣服,发黑的手掌和藏满污垢的指甲缝。这是在羞辱吗?宇野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盛着拉面的瓷碗被打翻在桌子上,油腻的汤汁洒落一地。
“啧,真会给人添麻烦。”老板皱着眉头,从厨房拿出清洁工具清扫起地上的污渍。
“我有钱。”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200日元我还付得起。”
宇野不是不想保持干净。以前他的每天都洗澡,被汗水浸湿的汗衫也会马上扔进洗衣机里,穿着前一天脏衣服根本就是无法忍受的事情。但是那天从公寓被赶出来之后,连最基本的清洁都变成了奢侈。
他记不清自己的欠债是怎么从10万变成50万的,那些所谓的“金融公司”总是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叠加着利息。高利贷是犯罪,犯罪者的钱就算不还也不违法。抱着侥幸心理想要逃避,背负的债务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难以承担的数字。
“明天再交不出钱就等着被沉入东京湾吧!”
不知道被警告了多少回。那些负责催债的混混从征信社找到了他的公寓,不堪其扰的房东最终把他赶了出去。
失去了工作,连睡觉的地方也没了。最开始辗转在几家24小时营业的网咖里,但身上仅剩的数千日元很快便支付不起网咖的费用。他不得不加入那些他曾经唾弃的流浪汉,从垃圾堆里捡来硬板纸搭成长方形的的帐篷,在车来车往的天桥底下,像躺进棺材一样钻进去睡觉。
受不了流浪汉身上带着尿骚的酸臭味,最初的几天宇野总是无法入眠。但渐渐的那股味道越来越闻不到。也许已经适应了吧,直到迎面走来的路人捂着鼻子逃走,他才明白是自己的味道变得和那些流浪汉一样了。
能找到的工作只有建筑工地的短工。结束后领了工资,在便利店买一份最便宜的零食,然后拿着剩下的钱走进柏青哥店。他也觉得这样不太正常,但只有小钢珠如潮水般掉落的声音才能让他从惨不忍睹的人生里暂时逃脱一下。当然期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辜负,用体力劳动换来的钱转眼就消失在那些闪着电子荧光的机器里。没有收入的日子只能在公园里捡别人留下的剩饭,明明恶心得想流眼泪,还是强迫着自己硬吞下去。
要是死了就好了,吃着剩饭的宇野偶尔会这么想。但是懦弱的他连自我了结的勇气都没有。
“我们被困在了这里。”比宇野先来到天桥的流浪汉对他说,“想要改变,却找不到出口,只能日复一日地陷入自我放弃的恶性循环。如果没有人拉一把的话,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
宇野真正感到自暴自弃是在车站附近碰到梨香。她和以前一样喷着甜到发腻的香水,手臂挽着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是熟人吗?”男人问道。
梨香躲在男人的身后,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怎么可能!不过他看起来好可怜哦。”
梨香打开宇野给她买的名牌手提包,从里面找出两枚100日元扔在地上。顾不上愤怒,他像乞丐一样蹲下来,在下水道井盖的缝隙里抠着那两枚施舍给他的硬币。没有救了,他甚至觉得可笑,连尊严也一并丢弃在烫得快要融化的柏油路上。
午夜还有短工。肚子饿到站不稳的时候,宇野才后悔起那碗不小心被打翻的拉面。“那么大的个子怎么派不上用场?”被工地负责人嫌弃地赶到一边。蹲在水泥管上的宇野看着在塔吊灯下汗流浃背的同僚,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废物。今天的工资又得减半了吧?没有钱,吃不饱饭,不能工作,没有钱。明天只会是同样糟糕的日子一遍又一遍重复。
“近田先生没事吧?”
“啊,谢谢关心,我没事。”
听到说话声的宇野背后一震。一个月前他经常从电话那头听到这个声音,但自从付不起话费把手机解约之后,就再也没接到过他的电话了。
宇野不敢回头看他的脸。那个人背对他坐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能感受到脖子上冒出来的热气。声音听起来很累,像是连续工作了很多日,每说一句都不得不清一清嗓子。
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是出版社的白领么?为什么要像他一样,在工地上消耗自己的身体,赚那点儿普通人根本瞧不上的钱呢?
“近田先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您明天早上还有工作。”
“我睡两个小时就够了。”他有些吃力地笑道,“还没凑够钱。”
“可是你说的那个侦探已经一个月没联系上了吧?说不定是个骗子。”
“他不是骗子。虽然......上次见面的时候不太愉快,但他帮了我很多。”
“那至少别像之前一样把自己搞进医院了,最近出了好多过劳死的新闻。”
“不会了。”他摇着头,“我还得健健康康地见梦里。”
像个傻子一样。明明被他骗了,明明不用拼死拼活地去赚那些不会带来任何结果的钱,明明可以在一个远离他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明明......一开始就应该从他这个骗子身边逃走。
是他毫无愧疚地辜负了仅有的信任和期待,把一个本就无助的人推入深不见底的泥潭。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应得的报应。
是我的错……吗?
腿和手开始不受控制,每当陷入恐慌的时候脑子里小钢珠的声音就越来越响。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像洪水一般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绝。不去思考就不会痛苦,就不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如果逃避可以让他忘记烂透了的自己,他宁愿一辈子躲起来。对不起,他就是这样容易屈服的人。
“能把工资结给我么?”
“可是你今天才干了两小时,现在结的话只有两千日元哦。”
“没关系,足够了。”
但是两千日元在柏青哥店连30分钟都玩不了。下次不能再这样,带着**过后的失落感,宇野不断提醒自己。但是他也明白,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身处无底深渊的他,只能不停下坠。
打开卫生间门的一刹那,宇野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昏暗的灯光下,一个黑色物体在半空中晃啊晃。那是一双没有穿鞋子的脚。熏臭的裤子、破破烂烂的衣服,再往上......是突起的眼球和被皮带牵扯到扭曲的脸。不知名的液体顺着那副毫无生命体征的躯壳滴落在污迹斑斑的瓷砖上,然后沿着瓷砖的缝隙流向他的脚边。噩梦一般的场景。
“有很多被小钢珠搞得人生一团糟的人喜欢在柏青哥店自杀,那是失败者们最后的报复。”
宇野记得流浪汉中有人这么说过。
“有死人......”
连滚带爬地冲出来,宇野惊恐地呼救着,但是没有一个人看得到他。表情麻木地像是死了一样,左右手机械地操作着手柄,浑浊的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屏幕。有人在卫生间自杀,而那些小钢珠中毒者们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玩着游戏。他们听不见、看不见,连人性也在小钢珠的电子音乐里消失殆尽。
几十分钟前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一想到这里胃部就开始痉挛,但是能吐的东西只剩下胃液。
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双脚在眼前晃。不想睡觉,不想一个人待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返回工地。没有人会相信他了,也没有人没有人会同情他。所以他到底还在期待着什么?
救护车红色的警示灯打在宇野的脸上。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可怕的预感在心底隐隐作祟。
“怎么了?”他抓住一名眼熟的工友问道。
“出了点意外......”
【“东京电通株式会社一名30岁的员工......”】
“有人倒下了......”
【“上班时间突发脑溢血......”】
“听说是过劳......”
【“平均每周工作时间长达55小时以上......”】
“年纪轻轻就......太可怜了......”
【“过劳死......”】
咚咚,咚咚。
脑子里最后那根弦轰然断裂。失魂落魄地摊倒在地上,想发疯地哭喊,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该死的是他,只有他。他后悔了,他愿意赎罪,他可以用一生去弥补他犯下的过错,他想成为一个值得被接纳的人。不赌博,不再当个骗子,好好工作,变得善良。但是这一瞬间唯一能挽回的机会也没有了,不该背负任何后果的人因为他的恶行死去。不应该是这样。
那个在卫生间里上吊的流浪汉的脸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模样。是啊,他早该这么做。早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对不起,大家。对不起,近田先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朝着救护车的方向拼命地磕头,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
宇野颤抖地伸出双手,在脖颈中间按下。好难受,不能呼吸,想吐。但是再忍一会儿吧,再忍一会儿就彻底解脱了。自杀的人可以有来世吗?
口水无法抑制地从嘴角溢出来,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宇野先生.....”
又听到他的声音了。上次也是一样。临死前他总是出现在脑海里,是因为心中有愧吗?
“宇野先生!”
一双手用力掰着他掐住脖子的手指。
“宇野先生,您振作一点!”
黑暗散去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和憔悴,那双眼睛正担心地盯着他。
“还活着......”
宇野喃喃自语。
“宇野先生怎么会在这里?最近电话都打不通......”
“你还活着......”
确认了这张脸的真实,他终于大声哭了出来。顾不上身上的臭味和血污,像孩子一样抱住了眼前这个人。他好瘦,瘦得能感受到胸腔的骨头。但是他还活着,这比任何一切都重要。
会还钱,会帮你找到妹妹,会把所有东西都给你,你说什么都会去做。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有好多话想倾诉,但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三个音节。
“太好了......”
近田不知所措地拍着他的后背。
”太好了......”
“太好了......”